仟慈会读心术,平常人察觉不到,但怎能瞒得过天门呢。
仟慈仅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绝非行走江湖多年,精通人心世故的天门的对手。天门怎么可能让她读出藏在心里的秘密呢?
杨润清提出疑问,杨秀清细想了想,也觉难以理解。但是小手的事是仟慈亲口告诉他的,凭这条线索,即可说明天门心怀叵测,不能等闲视之。
“就像两个武士交手,有时候,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事也是有的。”杨秀清说:“正因为仟慈年纪小,很有可能天门对她未加提防。”
“我看着不像,天门从来精打细算,很少出现纰漏,如此生死攸关的事,他岂可大意。”杨润清道:“兄长,反正现在天京城内大局已定,不管天门是人是妖,都伤不到我们什么,何不佯装不知情,差人监视天门,看他接下来有何举动。”
“好,若他真是清妖奸细,谅他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杨润清独自走到院子里,看着客房方向灯光,陷入了沉思,天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何过去了这么些年,仍难以看得懂他?
天门与小手到了客房,掩上门,听到丫环的脚步声远去,小手道:“师父,东王府闹鬼啦!咱们要赶快回家,不,要赶快出城!”
“是要出城啊,今日未走成,原是因为一个故人牵绊,三天后必要出城去。”
“不是三天后,现在就得走!”
“你说说看,为何要现在走?”
“师父,你刚才的样子很吓人,像是被鬼上了身——杨仟慈说你是鬼上身——她比鬼还厉害,她能猜出我心里想什么,她已知道那次东王府的火是我放的!”
小手的话虽然语无伦次,天门却听得明明白白,心里叫苦不迭,怪不得像托付后事一样把夜明珠给了左宗棠,看来大祸将至啊。
天门努力回忆与左宗棠分手后的事情,但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刚才见到杨秀清是真切的。
“仟慈读出了你的心里话?那么,她可曾与为师说话?”
“怎么没说,你们说了半天,然后她就气哭了,一直打你,我正要去拉架,杨秀清便回来了。”
天门眼睛顿时直了,跌入椅圈里,默然坐了半晌,感到口渴难耐,道:“小手,给为师倒碗茶来。”
小手取来茶,倒了一茶盅,端给天门,天门一饮而尽,道:“要你用碗倒,你怎么用如此小的杯子。”
“师父,这房中哪里有茶碗,要不你便对着壶嘴喝吧。”
天门接过茶壶,“咕咚咕咚”喝了长长一大气,直至觉得肚子有些胀,才放下茶壶道:“撑死算了,一肚子蠢气。”
“师父,我们快逃走吧,若迟了杨秀清会杀死我的。我不能死到他头里去,我还有大仇未报呢!”
“你不会死的。”天门拍拍小手的肩膀,扶着他站起来,问:“你能出得去东王府吗?”
“我能,只是不知师父会不会爬树。”
“为师只会钻洞,不会爬树。”天门笑说,“你现在就走,不用回丞相府……就去奎星阁住下。三日后,会有人去那里找我,他叫左宗棠。他有办法带你出城,告诉他,不必管我,用不多久,我们,我们便能见面。”
“师父,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傻孩子,你不见便不见了,若不见了为师,杨秀清岂不得将天京城翻个底朝天。你放心吧,为师不会一蠢再蠢,蠢到丢了性命,嗯,我的阳寿还长着呢。”
“可是,可是,若那姓左的不认我怎么办?”
天门摸了摸身上,还有一块玉在,但那东西左宗棠并不认识。低头看见手指上的扳指,犹豫再三,终于取了下来,递给小手道:“左先生识得此物,拿去和他接头,然后替为师仔细保管着吧。”
“师父……”小手扑到天门怀里,眼含热泪,万般不舍。
“快些走吧。对了,还有一件事,请左先生转告曾大人,若遇到太平军北王的兵马,让一条道放他回天京。”
小手走后,天门想,事情也许并不似想象的那样坏,仟慈虽套出自己许多秘密,可是未必会告诉杨秀清。
如果能稳住仟慈三天,他便有办法把霓儿放出去,然后能赶得上与左宗棠一起出城。
不知自己一时恍惚,都和仟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她已经向杨秀清坦白了吗。
天门手搭在拇指上,想去抚摸扳指,一下摸空,怅然若失,想了好大一会才想起扳指已被小手带走。
“怎么有种未老先衰的感觉呢!”天门苦笑了笑,欲起一卦梅花,探一探凶兆几何,却无任何意象可触。
“神明啊,天门不自求趋吉避凶了,请让我把霓儿救出去吧,我愿意领受报应——”
天门在心里默念着,忽然愤愤不平道:“我又未做什么亏心事,为何要自求报应,才不要呢!算了罢,睡觉,何去何从,请神明瞧着安排吧。”
窗前一晃,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这便是意象来了,可是天门怀了顺其自然的念头,不再动念起卦,褪掉鞋子,上床合衣而眠。
大概是太累了,危险在眼前,并不能阻止天门沉沉瞧去。不知过了多久,三更梆点响起来。
天门未听到梆点的声音,却被一阵幽怨的琴声唤醒了。天门坐起来细听,弹的是一曲“梅花引”,不知弹了多久,已到“风荡梅花”末端,眼看将要进入最高潮的“欲罢不能”尾部。
“梅花引”又称“梅花三弄”,共有两节十段,由“溪山夜月”开始,至“欲罢不能”结束。这首古曲的妙处便在最后一段,若配以洞萧,才更能达到那种“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的境界。
孤琴声瑟,天门听得出来,琴弦拨奏出来的风声有些急,荡起的梅花漫天飞舞,红的像血,白的如雪,如泣如诉,凄美无比。这种弹法,梅花很快便落尽了,弦子又该断了。
小孩子的心事倒挺重。天门想着便下了床,欲循着琴声去看仟慈。
他歇息大半夜,体力心力皆养足了,推开门,刚要迈步出去,从一大簇芍药花后面跳出来两个侍卫,拦住道:“丞相去哪里?”
“随便走走,赏赏月光。”天门笑盈盈地说:“几更了,你们怎么还不去睡?”
“东王有令,今晚谁都不许在府里四处闲逛,丞相请回房吧。”
这是把我软禁起来了,如此看来,仟慈把我的秘密向杨秀清和盘托出了。
天门重新回到房中,坐在窗前听着琴声,心跟着仟慈的哀怨和愤怒,忽得攫紧,忽得松开,十分的难受。
无论杨秀清多么残暴邪恶,十来岁的仟慈总是无辜的,若是无意伤害她也罢就了,我却是有意把她扯进这浑水里。
天门从仟慈又想到了霓儿,那也是一个无辜且命苦的女人。唉,乱世难做人,不是害人便是被害。神明若起报应心,恐怕也应接不暇了吧。
救了这个误了那个,难道不该救下霓儿吗?可是,不救霓儿,我也终将会离开天京,终将会伤到仟慈啊。
天门抬头瞥见对面墙上挂着一支紫竹洞箫,觉得奇怪,客房里怎么会放置乐器呢。天门上前取下来,借着灯光细瞧,看到上面刻着四个清秀小楷:“钱塘云樵”。
天门知道钱塘是杭州,却不认识云樵是什么人,推测应是杨秀清的朋友,来天京城会友住在东王府,走时忘了这洞箫。
天门在老家石头城时,每日去石经山抄经,抄得烦了便跟云游的道士学些杂耍,洞箫竹笛都会吹,因此对“梅花引”这样的曲子并不陌生。
在老家石头城学的箫,隔了十几年,竟然跑到南京这座石头城里来吹,人生真是充满玄机。
天门将洞箫抵在唇间,轻轻试了试音,依然可以驾驭得轻松自如。他侧耳听着仟慈的琴声走到了哪里,默默地跟了跟节奏,便将箫声送了出去。
天门虽然十几年不曾摸过箫管,但天赋使然,才试过几个散板便合上了仟慈的节律。
琴声幽怨,箫声呜咽,在这三更漏夜里,让人无比伤感忧戚。
一曲“梅花引”奏完,琴声停了,天门却欲罢不能,勾起了思乡之情,便将在石经山学过的曲子又吹了一首。
天门倚窗吹箫,曲子尽了,箫仍停在嘴边,他的心绪已飞回了北方,想起父母,想起响地,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天门哥哥,你……你想家了是吗?”
仟慈不知何时推门进来了,站在天门身旁,也是泪痕未干。天门回过神来,正要说话,仟慈猛地抱住了他。
“天门哥哥,我知道你有苦衷,我想通了,我不怪你欺骗我。”
“仟慈公主不怪天门,我却不能宽恕自己,你本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我何苦将你扯进这污浊的泥淖里……”
“与你无关,是父母将我生在了泥淖中。”
“仟慈公主,对不起……”
“天门哥哥,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只能到这里了,能和你同奏一曲,也算是琴瑟和鸣了。我,我此生无憾……。”
“仟慈公主,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我不必再瞒你了,霓儿……就是天王妃于鲜儿。她是我小时的朋友,因为我的淘气,害她沦落异乡,十几年来受尽折磨。天门恳求公主能救下霓儿……”
“她被关在牢里,我如何能救得了她?”
“傅先生可以做得到。”
“她,她已知道了你的秘密,只怕不敢帮你。天门哥哥,父亲肯定也知道了,不知道他要如何对待你……”
天门漠然地点了点头,撒开仟慈的手,眼里再次溢出热泪:“真是冤孽啊!是我害了霓儿,若非我多此一举,她可以痛快了断,不必再受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