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进屋便看见桌上两个茶盅。东王府中,能与杨秀清对坐品茶的仅有杨润清,天门猜到杨润清定是藏在侧室里。
杨秀清笑呵呵地道:“天门,你前些日子向本王提亲一事,我与王妃商议后,她对你的人品才学倒是有所耳闻,说要挑个日子见见你。你来得正好,来人啊,去请王妃。”
天门求亲,本是为麻痹杨秀清,即便向洪秀全透露这门亲事,也是为挑拨洪杨二人之间的关系,他可不想真做了杨秀清的女婿。
但是眼瞧着这件事由不得他了,东王妃一请便到,更麻烦的是杨仟慈公主也一同前来。
杨秀清就这么一个女儿,向来视若掌上明珠,从小到大,对她都是千宠百爱,连一句呵斥都不曾相加过。
为教女儿识书达理,将来成为杨家王国的可用之材,杨秀清专门为女儿请来一位女先生,这位女先生姓傅名善祥,出生于书香世家,从小便才具过人。
傅善祥是江宁人,太平军进天京后,她投军入女营做书吏,因才貌双全,为杨秀清所赏识,收入府里做了仟慈的老师。
仟慈虽自小倍受宠爱,却无公主的娇骄二气,待人接物大方得体,言谈举止温和娴婌。
东王妃本是乡村农妇,年轻时吃了不少辛苦,如今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乐得自在,从不过问丈夫的事。
今天杨秀清忽然请她来见客,管家传话说是相附马,她心里极不乐意。每天里,杨秀清不是忙于军务国务,便是到处寻欢作乐,她总是一个人独守空房,寂寞得很,幸好善解人意的女儿可以陪自己解闷儿,她可不想女儿这么小便出阁。
东王妃知道杨秀清不会理会她的意见,因此索性带了仟慈同来,她想女儿虽才十来岁,却跟着女先生长了不少见识,眼界高得很,一般人难以入她的法眼,若女儿相不中,杨秀清便绝不会勉强。
天门上前和东王妃见礼。东王妃见天门长相俊美,温文尔雅,与杨秀清身边那些莽汉大不一样,先就有了好感;天门一开口,一口地道的北方话,像听戏文一样受用,好感又增了几分。
东王妃不由自主便改了初衷,她觉得女儿能嫁给这样的夫婿,倒是一件美事。
天门再给仟慈施礼道:“天门见过公主。”
杨秀清说:“天门,你是兄长,她是小妹,今后再来家中,不可颠倒了礼数。慈儿,快给哥哥行礼。”
仟慈边行礼边说:“哥哥说的是哪个地方的话?我在天京城中可从未听有人讲过。”
天门心里说,你才多大,又出过几次府去,怎么能知道天京城里的事。
“哥哥是瞧不起我吗?我虽极少出府去,却见过许多地方的人。安庆人这样说话——”
仟慈学了两句安庆话。
“湖南人这样说话——”
仟慈又学了几句湖南话。
……
仟慈的模仿能力真的很厉害,把各种方言学得惟妙惟肖,逗得杨秀清夫妇捧腹大笑。天门陪着笑,心中却暗自吃惊,仟慈为何会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呢?是巧合还是这丫头和自己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神力。
天门有意要试探仟慈,在心里默念道:“公主貌若天仙,没成想还如此的才气逼人,天门若能娶你为妻,真是三生有幸。”
天门偷眼去观察仟慈。
仟慈面含微笑,冲天门道:“我厉害吧?凡是我听过的声音都能学上来,你是这样说话的——”
仟慈又学天门说话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念道:“公主貌若天仙,没想到还如此的才气逼人……”
一字不差,全是天门的心中所想。
天门听仟慈说到这里,脸上不由变了色,心里咯噔一下,明白眼前这个十一岁的丫头,是会读心术的,只是不知杨秀清知不知道。
心里作何想,有时并非个人能控制得了。天门害怕自己再有任何念想,忙打断仟慈的话道:“公主果然厉害,天门领教了。九千岁,王妃娘娘,时辰不早,天门就不打扰了……”
“天门,此话从何说起,我瞧你与仟慈聊得甚是投机,本王也难得轻松一回,你为何忽然要告退?”杨秀清不解地问。
天门正不知如何作答,仟慈格格笑着说:“我老师说,北方人规矩,最信孔夫子那一套,讲究什么三纲五常,男女授受不亲。可你既然懂规矩,为何要亲自提亲,而不请媒人上门?”
杨秀清以为她是从管家那里听来的,并未丝毫多疑,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真是难为你了。你若要请媒人,倒不麻烦,你叔叔便在里屋,反正我们早晚要成为一家人,我就不隐瞒了。”
杨秀清说着,对着侧室叫了一声“润清,快出来吧。”
话说到这份上,天门不便再提告辞之事,只好见过杨润清,重新落座。
天门为不让仟慈关注自己,故意主动拿些杨氏兄弟感兴趣的话说,他装作对杨润清身体康复之事毫不知情,道:“二爷这不是好好的吗?为何天王……天王说您仍在病中,不肯受封爵位?”
“哦,洪秀全怎么和你说起这个?”杨秀清问道。
“今日之前,天王曾召见过天门,拿了百官名册给天门看,一一指点各位官员都是谁所推举,然后问起天门对这些官员的看法,”天门偷偷扫了仟慈一眼,见她无动与衷,接着说:“天门见上面有二爷的名字,却无官衔爵位,因此问起,这才引出天王的解释。”
天门虽天生异能,可以未卜先知,也能开天目识人,却不擅读心术,他不知道仟慈的读心术到了何种境界,是仅能获知他人的所思所想呢,还是能对他人的话语判出真伪。因此天门说话时不能不加着十二分的小心,可是在杨氏兄弟面前,他哪里有真话可讲。
虽然他极度小心,可是一张嘴,便不由自主地要加进一些谎言。
仟慈对天门很感兴趣,侧耳倾听着他说话,脸上神情恬淡自然,瞧不出她心中有无波澜。
“洪秀全竟拿百官名册让你甄别?这事可未听你和本王提起过。”杨秀清道。
“是,那时天门初入天京,还不曾有机会见到九千岁。”天门答。
“天门哥哥不是随爹爹的大军一同进的天京?”仟慈忽然发问。
“不是。”天门担心她窥知自己在曾国藩军中的事,强压住心念,忙转身杨秀清,道:“天王说入天京后,原本要加封二爷爵位,只因二爷——这是天王的原话——只因二爷疯病未愈,封爵有碍天国声誉威仪,因此才委屈了二爷。”
“他真是这样和你说的?”润清问。
“是。”
“他还说些什么?”
天门心念一动,闪过韦昌辉的面孔,然后说道:“天王说,曾有人向他密奏,称二爷的身体早已大安了,称病不出,犯了欺君之罪……”
杨氏兄弟脸色全都一变,两人对望良久,杨润清道:“二爷我厌倦了官场,乐得隐退山林,谁能管得着,竟有小人进这种谗言。”
“是啊,我也是这样说——”
在天京城中,尤其是在这些叛匪群中,天门虚与委蛇,随机应变非常的得心应手,但是眼前守着一位和自己一样的奇人,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此每言必瞻前顾后,显得十分的别扭稚拙。
幸好杨氏兄弟只顾想着自己的利害关系,并未感觉出异样。
“你也这样和洪秀全说吗?他又怎样说?”杨润清问道。
“他说,他说您才不是能放得下荣华富贵的人呢!”天门说着话,越来越有些气馁,这样应对实在是累,可是这个话题是自己挑起来的,杨氏兄弟一直纠缠不休,又不能不圆下去。
这时,仟慈轻轻哼了一声。
声音很轻,在天门听来,却似晴天炸了一声响雷。他想,不知哪句话让她听出破绽了。
杨氏兄弟并没有听见仟慈鼻翼噏动的声音,杨秀清道:“天门,洪秀全可说过是谁人上的密折吗?”
天门在心头又闪了一下韦昌辉那张脸,然后摇头说:“天王没有明说,但是可以看出来,他对您二位挺上心的。”
杨润清冷笑,“他从在广西时就对我们兄弟很上心!天门,你说句真心话,你认为洪秀全此人会否也来个飞鸟尽良弓藏?”
天门沉吟片刻,道:“‘道德经’里有一句话,说,‘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天王不知有之,不亲而誉之,不畏却有侮,如何有信!”
杨秀清听得懵懂,瞧着杨润清发愣。杨润清点头道:“说得好,这句话安在洪秀全身再贴切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了。”
仟慈这回重重地哼了一声。
杨秀清问:“仟慈,你要说什么?”
天门紧张起来,拿眼去看仟慈。
仟慈说:“你们这些人真没意思,全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天门长吁了一口气。杨润清笑说:“仟慈,你能听得懂我们的话,你便也是庸人啦。”
仟慈上前拉了天门手,把他从凳子上拉起来,道:“天门哥哥,别在这里和他们两个逗闷子,你随我来,我抚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