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中流浪的孩子很多,郭嵩焘偶遇韩小手,并未多疑;小手少年老成,说话行事超出他的年龄,郭嵩焘也可以理解。时势造英雄,小手父母双亡,独自一人闯荡江湖,自然非一般娇生惯养的孩子可比。
但小手竟一语道破郭嵩焘的底细,郭嵩焘不由得大为骇异。
惊吓之下,郭嵩焘便乱了方寸,猛然坐起身,双目圆瞪,直勾勾盯着小手。
小手也吓了一跳,半晌才哆嗦着说:“你,你,真是装瞎啊!”
此言一出,郭嵩焘明白着了小手的道,原来他在诈自己。
“你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郭嵩焘苦笑了笑,暗自叹息,心道,我的定力竟如此差,连一个孩子的小伎俩都识不破。
“老郭,别说你装瞎子挺像的,快讲讲,你为什么要装瞎子,难道你真是官府的奸细?”
“你看我能做得了奸细吗?”郭嵩焘摇头道:“我装瞎为的是不被抓去做苦力。”
“你这么大岁数,能干得动什么,那些长毛才看不上你呢!”
“长毛?你敢这样叫太平军?”
小手一撇嘴,“叫他们长毛是好听的,他们都是该死的畜牲!”
“等一下,你刚才说我这么大岁数,你瞧我有多大?”
“我瞧你五十多岁了吧?”
郭嵩焘张大了嘴,“你没唬我?”
“唬你做什么?你不会连自己几岁都不记得了吧。”
郭嵩焘当然记得自己的年龄,他生于嘉庆二十三年,今年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不料竟在小手的眼里成了五旬的老者。
郭嵩焘捋了一把乱糟糟的长须,心里明白,定是这些日子颠簸流离,饥寒交迫,人已瘦脱了相。
“小手,听你话里的意思,你特别恨太平军是吗?究竟为着什么?说来听听。”
“你不恨吗?好好的人偏要装瞎子;在路上安生走着,平白无故挨一鞭子!”
“官府里也有败类,官兵中也有流氓。”
“不因为闹长毛,我爹不会死,我娘和姐姐也不会死。”
“你娘和姐姐是怎么没的,你可知道?”
“我,我当然知道,”小手似乎不愿回忆往事,眼里闪过一丝惊恐,恶狠狠地说,“所以我才要进天京城,我要给她们报仇。”
“你这么小的年纪,如何能报得了仇,好好活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打小我爹就教我,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我自有办法报仇。老郭,你真不是官府的奸细吗?那为何会和长毛里当官的掺和在一块?”
“我几时与长毛有掺和呢?”
小手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这小子,会的顺口溜倒不少。你究竟想说什么,痛快些!”
“你在茶楼里的事我都看见了,杨秀清要抓你,让一个年轻的长毛拦下来,你们去楼上说了半天话。瞧那小长毛的打扮,官可不小呢,他为什么会帮你一个浑身臭哄哄的老瞎子?”
“你认得杨秀清?”
“他烧成灰我也认得。”韩小手咬牙切齿地说。
郭嵩焘猜到小手的家人之死多半和杨秀清有关,怕引起他的伤感,绕开去问道:“你看那年轻的长毛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进茶楼时,在门口看到我,顺手给了我一个银锞子。我在天京城混了这么久,从来没有长毛给过我钱。”
“有许多长毛都是正经的穷苦人,他偶发善心并没什么奇怪的。”
韩小手说:“算了,我和你说实话吧,是那人让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你说什么?是邵天门让你带我来这儿?你和他熟悉吗?”郭嵩焘吃惊地问。
“邵天门?我不认识他,他叫这个名啊?他从茶楼里出来,见我还在门口,便对我说,我瞧着你怪机灵的,别讨饭了,今后跟着我吧。”
原来,天门为不让杨秀清的侍卫起疑,不敢在茶楼久留,再加上郭嵩焘说话虚伪,听着心里有气,便有意要晾一晾他。
天门出了茶楼,见韩小手还在门外徘徊。天门不由心里一动,站定了仔细打量他,发现小手年纪虽不大,但身上却透着一种倔强,眼里藏着仇恨。天门拉了小手的手凝神研判,测知小手的身世凄苦,便有心收留他。
天门问小手愿不愿意做他的书童。小手见通过天门能接近杨秀清,当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原来,小手的父亲是个木匠,一年多前被杨秀清的手下抓去造船,因日夜赶工,劳累过度,在一天夜里失足落水失踪。
小手的母亲和姐姐去找杨秀清讨说法,不料杨秀清一见小手的姐姐,便动了淫心,把她们娘儿俩关进牢里。
后来杨秀清单独提走小手的姐姐,要强暴她,小手的姐姐誓死不从,拼命反抗,杨秀清恼羞成怒,就把她给杀了。
小手的母亲闻听噩耗,一时想不开,在牢中自缢身亡。可怜那时小手才七八岁,是乡邻们帮他安葬了母亲和姐姐。
乡邻们以为小手年幼无知,说话并不避讳他,无意间透露了小手母亲和姐姐的死因,哪知小手却暗自记在心上,一个人跑进了天京城,发誓要为父母姐姐报仇。
小手入天京后,一直在东王府周围游荡,只因他是个幼童,尚不曾引人注意。
七八岁的孩子,要杀杨秀清,简直是痴人说梦。小手人小心眼不少,他知道十个百个自己也打不过杨秀清,只能智取,比如下毒。
小手便试了几次,想让东王府的管家收他进府做工,都因年龄小被赶了出来。
有天深夜,小手在大街上溜达,遇见一个夜行侠,因为好奇,于是尾随其后,见那人翻墙如履平地,窃财如探囊取物,便缠上那人认了师父。
小手跟那侠盗学了半年功夫,已经练到徒手可以翻越高墙,也可以使得动短剑。他报仇心切,鬼迷心窍,竟在一天晚上翻进了东王府。
东王府房子上百间,院子如迷宫,小手进去就迷了路,在院中乱闯,被杨秀清的侍卫们发现后,险些被乱刀砍死,幸亏他师父即时出现,拼命救他,将他扔到了墙外,而他师父却没能逃出来。
旧仇未报又添新仇,小手对杨秀清越发地恨之入骨,便常常跟踪他。其实跟踪也没什么用,只是为了远远地看着杨秀清,在心里一遍遍诅咒罢了。
今日他见杨秀清进了茶楼,便跟进去,准备见机行事,结果却被掌柜的给赶了出来。后来,郭嵩焘进茶楼里说书,他才趁机混了进去。
小手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觉得天门与所有的长毛都不一样,不由自主便对天门产生了好感。
天门说:“既然你愿跟着我,就先替我办件事吧,待楼上那个瞎子出来,你引他去秦淮河边上的奎星阁住下,过几天我自会去接你。”
小手还要细问,天门已经带着杨秀清的侍卫走了。
郭嵩焘得知是天门让小手把自己带到这僻静之地的,有些明白了天门的良苦用心,顿时愧不能己,自语道:“我误会天门了。”
“老郭,你快讲讲,邵天门是什么人?”
“他是个好人。”
“我不要你说这个,我是问你,他是不是官府的人?你是不是来和他接头的?”
“你懂什么是接头?小孩子别瞎打听,你遇到天门,他又愿意收留你,是你的福气。”
“我怎么不懂,我师父是江湖上的大侠,他可比你见识得多。”小手道:“他要是能帮我报仇,才是我最大的福气。如果他帮我杀了杨秀清,我愿意给他当儿子,伺候他一辈子。”
郭嵩焘不愿多提天门的事,他知道天门并未弃他不顾,心里一阵轻松,酒意上来,有些疲倦,不知不觉便阖上眼睡着了。
韩小手见郭嵩焘对天门讳莫如深,越发好奇心起,想了想,便出了奎星阁,重又向那座茶楼走回去。
他并不知道天门在哪个衙门办差,也不知道天门住在哪里,只是急切地要尽快见到天门。
天门带着杨秀清的侍卫,回到东王府,杨秀清正与弟弟润清说话。收到禀报天门进府,杨润清起身躲了。
杨秀清给天门赏了座,听他讲过说书瞎子的事情,摆手道:“你既然测试过了,便随他去吧。”
杨秀清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他和润清说过洪秀全欲为天贵婚配的事后,润清觉得天门的话不会有假,但是有一个疑问。
杨润清道:“大哥,洪秀全明明知道你便有一女,为何不直接赐婚?两王结亲,亲上加亲岂不对他更为有利?”
“是啊,这一层为兄倒未细想,难道洪秀全已经察觉出什么?开始防范我们杨家?”
“极有可能,大哥兵权在握,他不结亲笼络,却要邵天门帮他物色小王妃,这其中的原委很是耐人寻味,一定要摸清洪秀全的真实想法,才好做进一步的打算。”
“洪秀全现在深居简出,如何才能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杨润清略一思忖道:“洪秀全最信任的人,莫过于韦昌辉和邵天门,韦昌辉已被调出城去,要想探知洪秀全的心事,只能借邵天门之力。”
杨秀清点点头,“天门是个识时务的人,他前些日子已经主动向我求亲,不如我便同意这门亲事,将他招为驸马,两家结为亲家,我手上有兵权,他有谋略,从此何用担心洪秀全,弟弟意下如何?”
“就依大哥的主意,先口头上应承这门亲事,今后何去何从,且看邵天门接下来的表现。”
两人定妥此事,正好天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