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看到曾国藩的“讨匪檄文”,情知不妙。
太平军与官兵交手,鲜有败绩,唯独吃过江忠源的团练乡勇不少苦头。官兵在江南江北分设兵营,对天京形成合围之势,洪秀全并不惧怕,照样穷奢极欲,歌舞升平,那是因为江忠源死了。
曾国藩替代江忠源,率湖南乡勇出山,水陆两军齐头并进,一纸“檄文”昭告天下,气焰嚣张,自然会引起洪秀全的警惕。
这个当口,洪秀全怎会放神机妙算的天门离开。
天门看到“讨匪檄文”后,第一反应是曾国藩误了自己的计划。尔后手抚扳指,望湘闭目,不祥的预感顿起心头,他对能否离开天京倒不担心了。
因为他测知曾国藩将要面临灭顶之灾。
曾国藩是平叛成功的唯一希望,与他的安危比起来,天门岂会考虑个人的处境。
曾国藩究竟是未脱书生气,不懂用兵之道。这时太平军的注意力全在官兵身上,正集中兵力主攻江南大营。曾国藩应隐匿行踪,收起旗帜,兵分两路,水师昼伏夜行,顺湘江而下先收复岳州,接着入长江,清理江上叛军,然后再图天京;陆军配合水师作战,沿江阻断叛军的援兵,步步紧逼,一路压迫式进攻,让太平军摸不清这股湘军的虚实,乱中取胜,士气一起,太平军自会退守江宁。
天门如果在曾国藩身边,上策是阻止他此时发兵讨匪,若咸丰严旨令他出兵,既然不能抗旨,只有如此筹划用兵,或有意外收获。
而曾国藩却好大喜功,兵马未动,先发出“讨匪檄文”,以此向朝廷表明忠勇之心:我老曾没有辜负皇上的信任,没有辜负天下臣民的期待,团练队伍终于拉起来了,我老曾以丁忧之身,要率湘勇平叛报国了!
曾国藩精于笔墨功夫,“讨匪檄文”写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然而这有什么用呢!散布出去,除了提醒洪秀全加以防备,让咸丰有些许安慰,朝臣和百姓们全不放在心上。
这些年,官兵一直在追着太平军交战,哪一次不是如雷霆万钧,声势浩大,结果如何?劳民伤财,哀鸿遍野之外,反倒让太平军越锉越勇,地盘越占越大,兵力越聚越聚多。
叫唤的猫不逮老鼠,曾国藩此番高调出湘,世人不看好尚在其次,伤了自身,挫了锐气,再想恢复元气可就难了。
形势紧急,天门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要去说服洪秀全,拿到出城的手谕,极早去见曾国藩。
天门怕夜长梦多,急于见到洪秀全。哪知天王府才入一批训练有素的美人,甚得洪秀全欢心,他夜夜笙歌,无心军国大事,接连数日未升殿议事。
杨秀清已看到曾国藩的“讨匪檄文”,他乐得洪秀全不理朝政,并不急于陈奏,一面派出探子去打听湘军的实力,一面调兵遣将,封住洞庭湖长江入口。
天门等得心焦,索性闯宫求见。
洪秀全倒没有生气,披衣而出,左右各有一名嫔妃搀扶。
天门偷眼看去,其中一个正是霓儿。
贵为天王,衣冠不整也就罢了,竟携后宫嫔妃出见大臣,纵是天门这种不循常礼的怪人,看过也觉荒唐。
一个国刚创立便露颓败之相,纵观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天门行过揖礼,正要自行平身,洪秀全为在妃子面前维护尊严,唬着脸道:“天门,君君臣臣,礼不可废。”
要跪便跪,自作孽不可活,天门心里冷笑一声,并不迟疑,翩然跪下磕头,洪秀全轻狂地哈哈大笑,“平身吧,你闯宫求见于朕,有何急事?”
霓儿站到洪秀全身后,轻轻为他揉捏着双肩,他惬意地眯着眼,一副慵懒的样子。
天门看向霓儿,霓儿视他如无物,全神贯注地侍奉着洪秀全。
“回天王,杭州城一年一度的乞巧节说话间就要到了,臣想去瞧瞧。”
“何为乞巧节?”
“就是女儿节,臣听闻到了那一日,全城妙龄女子,不论贫富,皆着新衣游于西湖,与荷花比美,和丝弦称音……”
说到这儿天门发觉霓儿眉稍一动,知她在分心窃听,不敢细说下去,只道:“臣在天京呆得发闷,欲去逛一逛。”
天门已懂霓儿的用意,如果直言去杭州替洪秀全猎色,怕她不能领会自己的良苦用心,从中作梗坏了事。
“女儿节?那岂不是春色满园,美人如云,可惜朕的天兵尚未取得杭州城,朕不得身临其境……”
洪秀全不由得两眼放光,精神为之一振,向天门探过身来。
天门不等他的话说完,接道:“臣去瞧一瞧门道,回来张罗着在天京也办一回女儿节。”
“好,这主意好,难为你如此有心,朕便准你出城。”
“乞巧节要到七月七呢,离那时还早。天京城中仅是女营便有数万女儿,天王何不独创一个节,在天京城乐一乐。”霓儿柔声道。
怕什么来什么,霓儿果然从中打横。
洪秀全拍了拍霓儿的手背,含笑道:“鲜儿的话有道理,杭州城能办乞巧节,天京自然也能办。天门啊,反正杭州城离得不远,你不必急着前往,就先张罗着在天京办一场盛会,咱们热闹热闹吧。”
“天王,这怕不妥吧,外头天兵正在与清妖激战,我们在城中热闹,难免动摇军心,”天门笑说:“天门想着,此去杭州,一面打探清妖的底细,一面搜集些精致有趣的玩艺,三四个月过去,想来天京城外围的清妖也扫清了,那时再办一次军民同乐的大庆典,岂不更好。”
“怎么是动摇军心呢?天王手下全是天兵天将,何惧城外头区区几股清妖。天王若在天京城办女儿节,请些有战功的军士同乐,正可鼓舞士气……”
“妙解,妙解,没瞧出来,鲜儿不光那什么……竟还有这般见识,实属难得,天门,就这样办吧。”
天门恼将起来,也不避讳,直直瞪着霓儿,霓儿却不看他,仍然面带微笑,一心一意为洪秀全揉肩捶背。
天门摇头苦笑,知道霓儿不想放他离开,也知道霓儿有意在祸害洪秀全。
“臣领旨。”天门不敢再坚持己见,只好先应承下来。
天门后退一步,欲撤身而出,才迈出一只脚,转身又道:“天王,臣前日在秦淮河闲游,见奎星阁下有空闲院落,臣斗胆请天王赐予天门,不知可否恩准。”
“天王,鲜儿适才命小奴煲了燕窝粥,想来已经好了。”霓儿含情脉脉地说。
天门知道霓儿有意在与自己作对,冲洪秀全一笑说:“天王……”
“天王,这燕窝是英国使臣进献的,咱们这儿可见不着,听那使臣说,凉了就要倒掉……”霓儿摇着洪秀全的胳膊撒娇说。
洪秀全像被使了魔法一般,竟丢下天门,任霓儿牵着,转身向后宫走去。
天门呆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隐入柱子后面,霓儿头朝后仰,冲天门回眸一笑,充满得意和挑衅。
天门向霓儿做个鬼脸,故作轻松地回笑于她,心里说,哼,丫头,你的道行浅得很呢,想让小爷难过,小爷偏不。
天门只所以要那奎星阁的房子,自有他的主张。他见奉旨出城这条路被堵死,只有尽快由翼王府搬出来,先和石达开撇清关系,然后再谋脱身之法。
霓儿已然铁了心要留在天王府,天门心里反倒没了负累,人各有志,随她如何折腾去吧,最好能杀了洪秀全,那样也可青史留名。
天门暗道,霓儿,你若果有勇气,以身殉国,我便为你作证,待剿灭叛匪,定会奏请朝廷,为你建一座忠烈牌坊。
天门出了天王府,向北王府而行,他要请韦昌辉出面,将奎星阁的房子弄到手。
韦昌辉并不在府中,他被杨秀清请去商议军情。
天门等了半天,仍不见韦昌辉回府,有些烦闷,正要起身离去,忽听见韦昌辉的声音,“姓杨的真他娘的小人得志,猖狂无礼,早晚老子要杀了他!”
天门忙趴在桌上装睡,韦昌辉摔门而入,管家紧跟在后面,小声说着:“爷,屋里有客人……”
“谁呀,这是谁……哎哟,这不是天门嘛,哪股仙风把他吹来啦!”
天门睡眼朦胧抬起头:“这是到了哪儿?啊,天王……小的惊了圣驾,请天王恕罪。”
天门说着滑到地上,跪倒磕头,口称“天王”不止。
韦昌辉一吓,闪到一旁道:“天门,你做什么!”
天门眯着眼,迷离地瞧着韦昌辉,“天王——”
“哪里来得天王?我是北王。”韦昌辉满脸困惑地说。
天门打了个响嗝,装作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细辨之后,忙站起身说:“原来是北王,天门刚才,刚才是睡着了吗?”
韦昌辉挥退发呆的管家,道:“天门,你刚才叫谁天王?”
“没……天门没叫天王啊。”
“不对,我明明听见你叫了。”
“这个,天门不敢说。”
“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何话不敢说的,但说无妨,本王不怪罪你。”
“是,天门刚才等北王回府,好像是睡着了,又不像。我真真地记得到了‘圣殿’之上,北王身着黄袍,头戴王冠,端坐在宝座上。虽然北王的年纪比现在要大许多,但天门一定不会认错,就是您啊,因此才说了糊涂话,请北王替天门遮挡着些,千万莫叫天王知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