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撩开轿帘,看到霓儿两眼泪光,再听到她凄切地叫“天门哥哥”,不由心如刀绞,下马扶轿说:“霓儿,你等着,见到天王,天门拼死也要把你留下来。”
霓儿在轿中伤心垂泪,未料到天门会突然挑帘,情不自禁唤出他的名字,正自后悔,听他说出这种话,不由冷笑,“你能娶我吗?我能做你的丞相夫人吗?”
天门跟着轿子向前紧走两步,低声说:“这丞相的职衔不过是天门的护身符罢了,只要救下你,我们即刻便回京城。”
“我只问你能否娶我为妻。”
“这个嘛,霓儿,实不相瞒,天门已有妻室,你认得她,就是响地。”
霓儿落下轿帘,冰冷的声音掷出来:“既然如此,何必多言,鲜儿要入宫做王妃了,大人请自重吧!”
天门被霓儿一呛,更觉亏欠她许多,有些无地自容。稍一迟疑,霓儿的轿子已混入长长的小轿队伍中,再辨识不出她在哪顶轿里。
轿夫们脚下生风,转眼便到了天王府门前。
天门快走几步,向守卫军官递了公文和名册,守卫对照名册,对秀女们验明正身,又仔细查验过轿子,然后引到角门,将一干人放进天王府。
天门与“内务府”的官员交接完毕,怏怏不乐地回到翼王府,石玫像一只蜻蜓般轻盈地飞过来,粘在他身旁说:“天门哥哥,你可回来啦,罗衣姐姐说你会测字,是真的吗?我写个字你来测好不好?”
天门心不在焉地敷衍一句,便欲回房休息。
“你怎么了?是在女营又受气了吗?”
“没有,我累了。”
“你的脸色很难看,一定是萧王娘惹你了,”石玫仗义地说:“没关系,我刚跟罗衣姐姐学到两手绝招,明天去给你报仇。”
天门被逗笑了,“既然是绝招,怎么会有两个。”
罗衣帮天门脱下罩衣说:“闲着无事,教小妹一些拳脚,这乱世说不定就能用到。”
“翼王的功夫不比你厉害?你不是教她,是自己手痒了吧?”
“天门哥哥,我们玩测字吧,你也教我一手绝招,等哪天我们落魄了,这乱世说不定就能用到。”最后一句,石玫照搬罗衣的话说。
无缘无故,石玫为何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天门心里一沉,看她半晌,说:“小妹,你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言行举止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不可以这样疯疯癫癲的。”
“哼,我是天生的大脚,装不出小脚女人扭扭捏捏的样子。”
“大家闺秀并不是要扭捏啊,你这是由哪里听来的奇谈怪论……”天门猛然想到若兰,说:“空云师傅也是三寸金莲呢,你瞧她扭捏吗?”
石玫学若兰走路的样子,说:“这样风摆杨柳一样,还不是扭捏?天门哥哥是不是喜欢裹脚的女人?”
天门笑了:“天足有天足的好处,裹脚有裹脚的好处,像你这样假小子般,就该给你裹了脚,看你如何上窜下跳。”
石玫嘟起嘴,嗔道:“我又不用进宫做嫔妃,学什么大家闺秀的作派。”
天门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转身回到房里,反手将门栓住。
石玫与罗衣面面相觑,不知他因何突然变脸。石玫道:“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罗衣摇头,“不用理他,他最近老这样。”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不用理谁?”石达开这时也回到了府中。
罗衣见过礼,回自己房中去了。
石玫道:“还有谁,天门哥哥正和我们说着话,不知着了什么魔,丢下我们把自己关到屋里去了。”
石达开知天门有心事,走到门口道:“天门,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不如我们小酌两杯?”
天门拉开门,笑嘻嘻地走出来,“大哥回来啦?我正有事与你相商。”
石玫道:“我的事还没说完呢,你们要吃酒先等一下。”
说着闪身进屋,天门还未反应过来,她已风风火火回来,将手伸到天门面前,道:“天门哥哥,你测了这个字,我亲自烧菜给你们下酒。”
天门见她手心上多了一个墨迹淋漓的字。
石达开也凑上前分辨半天,笑道:“这是个什么字?我怎不认得?”
“我也不认得。”天门说。
“笨,这是‘天国’的‘天’字嘛!”
天门再次辨认一番,果然是个“天”字。
原来石玫伸平手给他们看,站在对面看到的是倒字,因为石玫性急,蘸墨太多,字写得粗壮潦草,天门和石达开当然不易认出。
“你要测何事?”天门的目光停在石玫的手上,头也不抬问道。
“就测,测——”石玫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含羞道:“测我什么时候能嫁人。”
在石达开的意识里,总觉得石玫还小,今日经她一提醒,才发觉小妹已经十八岁了。
石达开不觉歉疚起来,这些年带兵作战,无一日消停,竟忽略了小妹的婚事。
可是前几日天门暗示小妹有佛缘,她竟主动要测婚事,哪里有出家的苗头呢。
天门盯着石玫手上的“天”字,明白这并非“天国”的天,而是他“天门”的天。
但是这个字从他的角度看是头冲下的倒字,测姻缘,姻缘前景渺茫,测前途,前途暗无天日,如此不吉之象,他该怎么和石家兄妹明说呢!
“我今日情绪不佳,改天再陪你玩吧。”天门拉着石达开欲要离开。
“大哥,天门哥哥欺负我。”石玫冲石达开撒娇说。
“小妹别闹了,快去准备酒菜,我们有正事要谈。”
石玫生气地一脚踢飞地上的石子,闷闷不乐地扭头走开。
天门与石达开在饭堂里落坐,石达开道:“天门,你从小妹写的那个字上,一定是瞧出了什么对吧?”
天门答非所问,“大哥,你若信任天门,就让我带她离开天京。”
石达开毫不迟疑道:“当然,把小妹交给你,我再放心不过了。你能告诉我,你从那个‘天’字里瞧出了什么吗?”
天门说:“大哥,听愚弟一句劝……寻个机会降了朝廷吧。”
“你怎么说出这种话?”石达开惊道。
“天门知道大哥的抱负,但从眼下的形势看,断无再实现的可能,”天门苦笑说:“我若劝你带上家眷隐居石碾子,你更加不会同意,因为你重情重义,不肯丢下同生共死的贵县弟兄,那么只有一条路可行,就是率石家军投奔朝廷。如此,可避杀身之祸,也可搏一个深明大义的美名……”
“这条路也不可行,你不必替为兄筹谋了,”石达开道:“自从洪秀全进了天京,我就明白我的机会没了,退路也没了。”
天门喃喃地说:“以前你痛恨大清腐败,朝廷无能,你看天京这个样子,比之洪秀全口中的清妖又如何呢?”
石达开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我现在骑虎难下啊!”
“等到被虎所伤,再想下来更无机会。大哥——”
“天门,别说了,你找个机会带小妹走吧。”石达开摆了摆手,道:“对了,你还未回答我呢,那个‘天’字究竟有何说道,为何你三缄其口。”
天门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缓声说:“女人手中握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国怎会稳固。我才刚送进天王府一批秀女,多么应景!一个君王,处于四面埋伏之中,竟毫无恐惧心,不思进取,沉湎女色,试问天理可容?上帝可容?!小妹伸手示我的是倒写的‘天’字,分明预示着,洪秀全的天国离倾覆并不远了,一切的幻想只能是自欺欺人。”
“不用你讲,我也看得出他们处处欺天,”石达开道:“小妹要你测的是姻缘啊?”
“因此我才要带小妹离开天京,大哥觉得天京城内能寻到好姻缘吗?”
石达开默然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字纸递给天门。
“这是什么?”
“曾国藩率兵出湘了,这是他的‘讨匪檄文’。”
“啊!大哥怎么得到的?洪秀全看到没有?”
“我出城巡查防务时收缴的。城外清妖在四处散发,不知传到城内没有。”
天门愕然一惊,脱口而出说:“时机不到啊!”
“你说什么?什么时机不到?”
“没,没什么,天门担心曾国藩此时率水陆两军讨伐,只怕洪秀全会改变主意,不肯放我离开天京。”
“何用要他同意,我身为守城主将,送你出城岂不易如反掌。”
“天门此番出城,恐怕不像前次那样能瞒得住身份,杨秀清对你虎视眈眈,我何必连累你?”天门说:“我本已劝动洪秀全,借去苏杭为他搜寻美女之名出城,如今有了曾国藩这纸檄文,只怕要前功尽弃了!”
天门展开曾国藩的檄文,看他说些什么,只见上面写道: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官,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
……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久陷贼中,自找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藉。”
天门指着最后一节道:“大哥,曾国藩这里头讲得好,‘以城来降者,收之帐下,奏受官爵’,也或‘资遣回藉’。你何不同我一起去投他?天门与曾公交情匪浅,可保兄长……”
“天门,不要再劝了,我意已决,一切全凭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