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守制不足四月即四处奔波,张罗组建团练,知情者理解圣意难违,许多不知内情的士绅,不免议论纷纷,或私下骂他官迷心窍,恋栈官场,或致信京城御史,告他大逆不道,不守大清律。
朝堂上参他的消息尚未传来,湘乡已先乱起来。
原来湖南境内,有许多帮派,全是些地痞无赖,乡匪恶霸。像“一股香会”,“半边钱会”,“串子会”等。
这些帮派担心曾国藩以出湘平叛为名组建团练,实则是清剿本地的匪众。为叫他知难而退,打消组建团练的念头,便一面四处造谣,抹黑曾国藩,一面怂恿酒疯子沾狼儿,带了一伙人到曾家门前诅咒辱骂。
沾狼儿本是有人生没人养的无赖,其父叶仲升曾做过县里的差役,因妻子有些姿色,被知县相中,霸占过去。
知县怕叶仲升起恨报复,便诬陷他通匪,将他打入大牢,然后连番大刑侍候,欲取他性命。哪知叶仲升没既无血性更无人性,为活命竟透露祖上曾有人做过宫中太监,坟里陪葬了许多价值连城的财宝。
知县贪色更贪财,亲自带人夜里把他的祖坟挖开,财宝是有一些,却并不值多少钱。知县恼怒之下,令人挖去叶仲升的双目,割去舌头,打断一条腿,赶到大街上成了人见人厌的乞丐。
沾狼儿的母亲也被知县卖进窑子里。沾狼儿是在窑子里出生的,他连生身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沾狼儿略大一些后,其母得花柳病死了,他无依无靠,便烂在街上,以替人顶罪混口饭吃,没有顶罪的生计,便偷鸡摸狗,沾东家赖西家,久而久之得了个“沾狼儿”的浑名。
后来他认识了山里的土匪栾赞,加入了“串子会”,混在县城里,替栾赞踩点打听消息。
郭嵩焘筹集的钱粮便是栾赞的“串子会”抢去的。
栾赞命沾狼儿借酒撒泼,到曾家门口大骂曾国藩,并为曾国藩列出三大罪状,一不守孝悌,二鱼肉乡里,三不忠于事。
湘乡何乡绅一家被灭口,整个湖南都大受震动,原本许多支持曾国藩组军的乡绅,纷纷改弦更张,噤若寒蝉,再不敢公开献钱献粮,使得郭嵩焘筹粮活动大受挫折。
曾国藩出师不利,热情大减,正愁眉不展呢,门外传来沾狼儿的叫骂声。
国荃顿时心头火起,摸出常操练的一把银环大背刀,便要杀出去。
天门阻止道:“九爷,你正守孝呢,何必与小人制气,待天门出去瞧瞧是何人撒野。”
天门到门外看到沾狼儿,见他长一副猢狲相,瘦骨嶙峋,仿佛风吹就倒,发辫枯黄,草绳似地盘在头顶,两眼像是被眵目糊沾住了,眯出一条缝看人,一张嘴便唾液四溅。
“曾国藩,你才死了娘,就急着升官发财,要升官发财没人拦着你,有种去外头使横,何苦拿乡里乡亲开刀!你蛊惑人心,骗钱骗粮,害了何乡绅一家,做尽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坏事,不得好死……”
沾狼儿跳着脚地骂不绝口,几个同伙随声附和,许多看热闹的乡邻围成一团。
天门朝台阶上一站,玉树临风一般,引来围观乡邻一阵惊叹,沾狼儿歪着脑袋,流着口涎,斜眼瞧着天门,用手一指,正要开口,天门抢先说道:“咒人不如人,骂人使人旺。”
“你是什么人?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快滚一边去,这里没你什么事!”
“小爷是什么人不打紧,你是什么人才最要紧。小爷今儿个有闲,给你看看面相吧。”
天门笑嘻嘻地说:“我看阁下的模样,定是爹死娘改嫁,孤苦伶仃的混混儿……”
沾狼儿被揭了老底,恼羞成怒,窜起来三两步到了天门近前,伸手要打过来,天门伸出手指,向着他的面门一指,说:“定,小爷还没给你瞧完相呢!”
不知是天门的强大气场慑服了他,还是他要听完天门的后话,竟然真的定定站在原地。
郭嵩焘闻讯赶来声援,正欲拨开人群上前,看到沾狼儿被天门定住,不禁一愣,也不由自主定住了。
天门说:“我若没看错的话,你也是官宦出身,对不对?”
沾狼儿以为是捞面子的好话,点头说:“不错,老子的父亲曾在衙门里做事,因此才瞧不惯姓曾的不按规矩守制……”
天门笑了,“你爹是官差不假,你祖上做过宦官你未必知道,你可知道你爹从哪里来,你又从哪里来吗?”
“你,你满口喷粪!你祖上才是宦官呢!”
“各位乡亲,你们中间可有知道这个小子来历的?我讲一讲他的家世,你们出来作个见证,看我讲得对不对。”
“我对叶家的事情知根知底,你尽管讲,本官差来为你作证。”
郭嵩焘在来曾家前,怕曾家兄弟不便出面,自己又按不住这伙闹事的流氓,已请人快马报官,曾家有事,县衙不敢怠慢,赶紧派了一队捕快过来。
领头的捕快原是个老狱卒,在牢里听过许多湘乡的趣闻逸事,可称得上湘乡的万事通。
老捕快喜欢瞧热闹,因此并不急于驱散沾狼儿一伙。
天门冲老捕快一拱手,道:“多谢这位官爷,各位听我说,此人祖上是乾隆年间的宦官,生下一子后,因不堪忍受贫苦,便自阄后走门子进宫,后因与大太监抢‘对食儿’,被逐出宫,死在妓院里。”
“有这么一说,这位公子可知他祖上是怎么死的吗?”
“这个倒瞧不出来。”
“我替你说吧,他祖上嗜阴,头探入窑姐两腿之间,窒息而亡。”
众人一片哗然,以为老捕快编故事。
老捕快道:“你们别不信,他祖上贪杯,那晚和窑姐多吃了几杯酒,两人正做那事便都睡着了……”
天门觉得此事太腌臜,摆手道:“不提他祖上的丑闻啦,再说他父亲……”
沾狼儿已气急败坏,猛扑上来,双手扼住天门的脖子。
老捕快见情形不好,赶紧招呼差役上前拉开,岂料沾狼儿被当众揭短,杀心汹涌,三四个差役竟掰不动他的双手。
郭嵩焘大呼,“官爷,官爷,邵公子是曾大人的朋友,可伤不得,快想法子!”
老捕快抽出刀,喝退差役,一手拨拉开沾狼儿的头,照着他的手腕子将刀落下去,沾狼儿的双手由打手腕处齐齐断开。
沾狼儿疼得满地打滚,他的同伙见势不好,正要四散而逃,被乡邻和捕快们一起动手,尽皆按倒在地。
郭嵩焘忙扶起天门,拿手去试他的鼻息,天门长出一口气,道:“我没事,我还没给他看完相呢,这小子已入伙匪寇,是他告密让郭先生失了筹措的钱粮……”
郭嵩焘道:“好,剩下的事情交给官差去办,咱们回曾府详谈。”
两人进到曾府院子,国荃听到外面乱糟糟的,正在院中打转,见天门憋得脸通红,问道:“如何,你与那流氓打起来了吗?”
“好险,好险!”郭嵩焘道:“幸亏老捕快老道。”
天门笑嘻嘻地说:“没事,他伤不了我。”
三人进屋,郭嵩焘详细讲了外头发生的事,曾氏兄弟不敢笑,只将无比快意藏在心里。
曾国藩等天门歇息一阵子,缓过劲儿,道:“你说沾狼儿是土匪一伙?”
“正是,他在贼喊捉贼,何乡绅一家便是死在这伙匪寇之手。”
“全怪曾某虑事不周,让何乡绅一家惨遭不测。”曾国藩说:“天门,我真后悔不该不听你的劝……如今骑虎难下,该如何是好?”
“不畏浮云遮望眼,些许挫折,伯涵兄何必放在心上。历此一难,我们更应该坚决办好团练,先把湖南的土匪荡平,既为何乡绅一家报仇,也解除后顾之忧。”郭嵩焘道。
“哪里有这样容易,叛军已向江宁地区进发,正是用兵之时,朝廷岂能容我与湖南小股匪寇纠缠。”
曾国藩摇摇头又道:“出了何乡绅这个案子,许多乡绅大户已如惊弓之鸟,钱粮再难筹措,叫我拿什么办团练?”
“伯涵兄不必忧虑,筹办钱粮的事交给我,”郭嵩焘道:“嵩焘愿立下军令状,一个月内若办不齐钱粮,你取我项上人头。”
国荃叹道:“可惜我不能为兄长出力,否则,召集千把壮丁何在话下。”
天门见曾国藩的斗志再次被激发起来,说:“书生意气,可敬可叹,可惜时机不到,一切枉然。”
“怎么,经过这一回大劫,祸还未过去吗?”
“曾大人一向精明周到,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糊涂呢?”
曾国藩面露不悦,道:“哦,曾某糊涂在哪里?”
“当务之急,并不在筹办钱粮和召集人上……”
“那应该在哪里?”曾国藩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果天门没算错的话,此时朝中已骤起波澜,矛头指向正是曾大人,若不当即立断,你恐怕真要丁忧三年啦!”
曾国藩困惑道:“曾某尚未成事,何来木秀于林一说?”
天门笑笑:“曾大人,这件事你慢慢琢磨吧,当务之急,你要立刻上折子请辞差事,回家守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