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要曾国藩上奏请旨继续守制,郭嵩焘第一个反对,“作为朋友,邵公子替伯涵兄的安危荣辱着想,本没有错。不过文忠公曾有诗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个人的安危荣辱,与国家百姓的存亡生死比起来,何足挂齿!伯涵兄切不可一时糊涂,做出遗恨终生的决定!”
国荃也表示难以理解,“开弓没有回头箭,怎能知难而退呢?”
天门说:“世人都盛赞林大人英雄盖世,请问他做成了哪件事?”
“这个……仅凭禁烟一举,便可流芳千古。”
“鸦片可曾禁绝?”
“是不曾禁绝,不过怪不得林大人,全因国力不济……朝廷软弱!”
天门说:“林大人只所以名扬四海,不在于他做成了什么事,而在于他的爱国情怀,悲壮气慨。说到底还是书生意气,曾大人要学他吗?”
曾国藩在地下不停踱步,蹙眉沉思许久,猛然站住,以手击额道:“我明白了,天门说得对!我做不成第二个林文忠,我要做曾国藩。”
郭嵩焘反倒糊涂了,“你不就是曾国藩吗?!”
“文忠公一生所做之事,皆功亏一篑,并非他做不成,而是有人要他无法做成,他正是曾某的前车之鉴。”
“那便因噎废食?索性撂挑子?”
“呵呵,我想天门不是这个意思。”
天门点头。
曾国藩说:“天门再三提醒我时机未到,先前我并不以为然,经受何乡绅一家遇害一事,还有适才门外的闹剧,我忽然悟出来,皇上下旨命我组织团练,却不拨钱粮,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我正面临文忠公当年的处境啊!看来,圣上起用曾某,并非出自真心,而是平衡之术,我若稍有差池,便授人以柄,恐再无出头之日。”
“国家乱成这个样子,朝臣们仍存门户之见?依然要明争暗斗?”郭嵩焘惊问。
“远比你能想到的可怕。”
天门说:“曾大人在朝中不朋不党,羽翼未丰,又因与穆彰阿有师生之谊,正如刀头浮尘,恰似弱岸稚马,经不起小人三言两语的谗戮。不妨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万一风云骤变,也好保全自身。诸位,眼前的形势,不差曾大人一人,今后的局面,却少不得曾大人!”
郭嵩焘虽尚未入仕,却很是熟悉官场规则,知道官员们为争权夺利,常常不择手段。他也知道大国清官员组成繁杂,满汉朝臣之间向来互不服气,拉帮结伙,各自为政现象不足为奇。
他无法想像的是,当此危急时刻,官员仍在相互倾轧,让身负重任的外官不仅要对付强敌,还要分神提防同僚下黑手。
天门和曾国藩的话,让郭嵩焘不寒而栗,也让他对曾国藩多了一份理解。
曾国藩打开心结后,运笔如飞,转眼之间便写好奏章。
他先承旨谢恩,对咸丰的信任着实颂扬一番,然后笔锋一转,写道:“……然团练之难,不难于操习武艺,而难于捐集费赀。小民倚财为命,即苦口劝谕,犹迟疑而不应。……土匪痞棍骚扰,州县无力剿办,团练不得专心操练……艰难虽巨,臣既出而莅事,绝不敢丝毫懈怠。”
将各种困难详细陈奏,让咸丰和朝中大臣明白,这桩差事不像你们想得那样简单,今后若有延误,不是我曾国藩不尽心操办,而是你们不予钱粮,州县不维护治安之故。
埋完伏笔,曾国藩接着道出苦衷,“臣到京师十四年了,赴京时,祖父母及父母皆在堂上,今岁归来,祖父母之墓已有宿草,臣母亦没。……臣父已老,久别乍归,亦思稍尽定省之仪。……夺情出仕,则万不可,团练之事臣先办着,待稍有头绪,再专折请旨,回籍守制……乌鸟之私,谨乞圣上矜全。”
曾国藩极其聪明,没有立时请求皇上收回成命,这是为保全忠君的名声,委婉请求恩准继续守制,表明他没有贪恋功名之意,若皇上不准奏,一旦有小人攻诘,咸丰自然不会被蒙蔽。
曾国藩的折子晚了一步,早有许多参劾他的奏折递了上去。
其实曾国藩在朝中从未树敌,这些参他的大臣,多是穆彰阿的对头,也有一些是唯恐天下不乱,跟着应声附和的。
骂人无好口,刀笔吏就更狠毒,对曾国藩的参劾,既有捕风捉影,也有恶意中伤。最轻的是攻击曾国藩不尊礼守制,说什么大清国有的是能臣干吏,不必要丁忧之人夺情。最重是拿何乡绅灭门案说事,说曾国藩冒旨行事,借筹集办团练经费为名,巧取豪夺,假扮匪寇杀灭门,掠财自肥。
幕后操纵之人大概以为,适逢战乱,言路阻塞,咸丰难辨真假,也无暇查究,一定会以“群情”为准,待惩处旨意一下,生米煮成熟饭,曾国藩绝不可能翻案。
咸丰正为战局困扰,看完所有参折,不及细思,当即怒发冲冠,便要下旨将曾国藩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正在这时,曾国藩的奏折到了。
咸丰耐着性子看完,觉得曾国藩的奏折言之有物,入情入理,比之那些空泛苍白的参劾折子更可信,他一时不知该相信谁了。
咸丰瞧一眼御案上厚厚一摞参劾折子,再瞧一眼孤孤单单的曾国藩的折子,有些犹豫,索性全都搁在一边,谁都不理了。
这一搁,因各地奏折纷至沓来,咸丰应接不暇,竟把曾国藩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各地都是什么奏折?有关太平军的占一大块,其次有甘肃地震,倒房两万余间;新疆和卓后裔闹事;沙俄扰边……哪一桩不比参劾曾国藩重要。
咸丰沉得住气,那些宵小之徒不甘寂寞,择机再上折子提醒。
咸丰不胜其烦,却不能置之不理,便让执事太监翻找旧折,这太监从前受穆彰阿不少好处,对他颇为同情,不忍他的门生再遭欺凌,就先把曾国藩的折子拿给咸丰看。
咸丰重读曾国藩的旧折,竟生出许多感慨,曾国藩入京十四年,不曾省亲,回家已物是人非,难不伤感。正守制丁忧,却奉旨起复,临危受命,在要人无人,要钱无钱的情形下,仍忠君事,尽臣心,不发一字牢骚,何其可贵。
咸丰愣神之间,军机大臣祁寯藻又呈上一份特殊的折子,是一封湖南士绅百姓的联名万言书。
原来曾国藩的折子发出后,郭嵩焘深为忧虑,担心他就此被皇上冷落,团练一事另遣不得力之人。
他思之再三,觉得不能袖手旁观,须做些什么才好。于是郭嵩焘书信一封,洋洋洒洒近万字,把湖南的匪情,筹粮的艰难,士绅们的期待,百姓的呼声,一一俱陈,然后力保曾国藩,请求朝廷用人不疑,许曾国藩便宜行事,组建乡勇,出湘为国效力。
郭嵩焘写完信,拿给一些士绅们传阅,再经士绅之手传给财主大户,然后乡间百姓也得解说。所有看过这封万言书的人,都认为写出了他们的心声,纷纷应声拥护,主动要求联合署名,力保曾国藩出面组建团练。
郭嵩焘没想到反响这么大,意外之余大为感动,连夜跑到长沙城,将万言书送交骆秉章,请他转呈朝廷。
骆秉章此时已复职巡抚,读罢万言书,看过密密麻麻的签名手印,不禁感慨万千,暗道:“乱匪扰民,非一日之患,百姓深受其害,民怨已到极限,朝廷若不察民意,顺民心,危矣!”
咸丰日夜批阅奏折,已十分倦懒,一见厚厚的万言书,顿觉头大,便叫祁寯藻读一遍。
平日里祁寯藻也常为咸丰读奏折,咸丰多半是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今日这封来自乡间的书信,却字字泣血,句句真情,令咸丰听得既惭愧又振奋,他一字不漏认真听完,问,“这个折子是何人所写?”
“回皇上,执笔这封信的人叫郭嵩焘,湘乡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尚未入仕。”
咸丰点点头,“朕知道啦,今后多留意着他吧。”
郭嵩焘本意替曾国藩说话,却不料自己竟因此为咸丰所赏识,三年后被钦点入南书房,从此走上仕途。
助人便是自助,成人之美自得其美,郭嵩焘算是一例。
咸丰命祁寯藻拟旨,让曾国藩继续夺情,尽心办好团练,并顺应民心,先把湖南境内的匪寇清剿,再待旨出湘参与平叛。
咸丰觉得还有些美中不足,便令湖南湖北两省,酌情拨付军饷,贴补曾国藩。
这时执事太监才把参劾曾国藩的折子找出来,咸丰厌恶地皱着眉头说:“看看都是什么人上的折子,把名儿记下来,然后一并驳回吧。”
曾国藩等了两个月,上谕到了,骆秉章请他去长沙议事,他也才知道有郭嵩焘的万言书。
骆秉章官复原职,湖南匪事皆是他的职责,有曾国藩组建团练乡勇,可助他一臂之力,他当然高兴,自是对曾国藩礼遇有加,表态支持不必细说。
而此时,太平军已攻入江宁,并改南京为“天京”,从此开始了洪秀全的黄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