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死里逃生,被瑶医救了过来。
三天过后,罗衣渐渐神智清醒,虽不能下床,却可以说话了。
瑶医配了补气血的秘方,曾家也有上等的好阿胶,国荃家的亲自调制好,让丫环端给天门,服侍罗衣吃下去。
罗衣招手要天门走到跟前,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眼圈一红,说:“爷,你瘦得眼珠子都凸起出来啦……全是罗衣不好,让你为我担惊受怕!”
“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你,我和曾大人连着打了三天三夜的牌,累着了。”天门笑说。
丫环不解风情,替天门表功,“邵公子哪里是打牌呢,他三天三夜没合眼……”
罗衣哭笑不得:“他在说笑呢,多谢妹妹,这几天让你受累啦,等罗衣能下地时,再给你行礼。”
“我们做下人的可受不起邵夫人的礼……要说累,最累的是我家夫人,她也三天三夜没吃好睡好啦!”小丫环絮聒起来,“也是该着邵夫人命大,我们这儿有瑶家名医,若在旁处,您可没这么幸运。”
好容易将小丫环打发出去,天门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记得没教你什么呀,为何你竟有先见之明?”
“什么先见之明?罗衣不懂爷的意思。”
“我们在半道上遇着曾大人,你非要送他回来,还不是先见之明吗?你知道这儿有神医能救你的命啊!”
“赶巧了吧?我可不懂爷的那些个神机妙算。”
“有些事不是算出来的,是冥冥中指引的。”
罗衣好转过来,曾家兄弟都松了一口气,国荃说:“天门,这就是天意,老天知道北去一路艰险,有意留你在湘乡避难,不可再轻言离开。”
“九爷说的是,天意如此,熙熙攘攘,人都跳不出老天做好的局,只是要尊夫人受累,我们十分过意不去……”
“打住,天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九家的待罗衣好,那是他们姐妹的投缘,你是洒脱之人,怎么计较起这些来。”曾国藩道。
天门可以随遇而安,快意恩仇,可是人之常情难以抛开,每每想到家中父母及响地,不免黯然神伤,家人之外,还有段小中的遗孀也令他牵挂。
掐算日子,秋芬也该生产了,不知她怎么样了。
曾国藩善解人意,说:“天门,你不必担心家中,我已致信挚友文祥,请他常去探望。文详你见过的,他虽为八旗子弟,但为人忠诚可靠,定会不负所托。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天他的复信也该来了。”
天门倍感欣慰,问:“民间的南北信路不曾阻断吗?”
“断是断了的,不过我自有渠道。”
隔了几天,果然有文祥的复信辗转送到。文祥做事与曾国藩一般周到,随信附上邵知理的一封家书。
邵知理获知天门与曾国藩在一起,甚为宽慰,在信中叮嘱天门,多跟曾大人学些做人的道理,少使少年性子。
虽然一年前天门曾回家一次,但深夜里匆匆一面,毕竟恍惚,知理对天门的记忆,仍是他少年离家时的模样。
家书最后一页,是知理记录严氏的话,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之情,全在嘘寒问暖上,全在唠叨絮语间,令天门不忍卒读。
响地倒没有任何话给天门,只附上她抄录的一阕柳永的《迷魂引》,天门读到“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已是满脸泪湿。
父亲墨迹,母亲话语,响地的愁怀,轻轻几页纸,搁在手上,却像压着一座山。天门将书信摆放在供案上,匍匐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天门从信中获知秋芬已经生产,是个女儿,秋芬不肯为孩子取名,执意要等段小中回去。
天门又为秋芬母女伤感会子,记起《诗经?式微》里有一句“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便取“微露”二字作为段小中之女的名字。
这句诗的意思是,“天黑了,天黑了,为何还不还家?若非为君主,何以还在露水中!”
天门知道,父亲见到他所取的这个名字,定然明白段小中已经不在人世。
天门书信一封,交给曾国藩,请他设法寄送回家。
这年十一月,太平军久攻长沙不下,取道向东,攻克汉口武昌。汉口武昌一丢,中原的门户大开,压力之下,咸丰不敢再心存幻想,便采纳惠亲王的建议,下旨令曾国藩夺情起复。
咸丰要曾国藩做一件事,在湖南招募民兵,组建团练队伍,既以此表达对官兵的失望,也补充官兵兵力不足。
这是受江忠源的启示。江忠源是湖南新宁人,举人出身,道光二十七年,他便组建团练与乱匪作战,一战成名,被破格提拔为知县。后赛尚阿赴广西平叛,他应召入伍,永安城失陷后,受命重新组建团练乡兵,屡建军功,解桂林之围,蓑衣渡伏击冯云山,退长沙围兵,团练之勇令太平军颇为头疼,也让朝廷看到了平叛成功的希望。
有江忠源示范,惠亲王自然而然便想到了曾国藩,他正在湖南,由他出面组建乡勇,和江忠源互为犄角,或可一举击溃太平军。
咸丰的旨意到了湖南,曾国藩没想到这么快便被夺情,自古忠孝两全,不由犹豫难决。老父甚识大体,要他尽忠朝廷,国荃也支持他,称丁忧之礼可由弟兄们代行,他应该领旨起复。
郭嵩焘闻讯赶来,极力鼓动他出山建功,并表示愿作臂膀,协助他召集乡兵。
曾国藩有些动心,想到江忠源不过举人出身,因团练之功,已官升道台,他身为二品官阶,如能组建乡勇成功,于国于家,于公于私,可谓大有裨益。
这种大事,当然要问一问天门的意思。
天门委婉地说:“国家已经乱成这个样子,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大人怎能静得下心来守制丁忧?但此时叛军风头正劲,各处乱匪骤起,官兵望风而退,官民一盘散沙,若要聚乡勇成事,不仅作用甚微,恐还会有不测之祸。”
郭嵩焘不解:“前些日子邵公子还慷慨陈词,忧国忧民,今日为何倒泼起冷水了?”
“天门泼冷水有何不妥?曾大人以为有朝廷信任,便可一举成事吗?多少掣肘羁绊在眼前,朝廷的信任却隔山隔水,用兵之险不在前,而在后啊!”
“邵公子的顾虑当然不无道理,不过组建乡勇,训练能战,且需一些时日,可应下差事,慢慢谋划如何用兵。”
“曾大人守制不满四个月,以重孝之身,入刀枪之林,大不利。”
“大丈夫为国纡难,何惜祸福,”郭嵩焘慨然道:“救百姓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此乃大义之事,郭某不信竟招祸端!”
“筠仙说的是,曾某知道重孝在身,不宜谋大事;曾某也知官刁民怨,处事艰难;曾某更知时逢乱世,明哲保身为上策。可是国难当头,又有圣意重望,曾某焉能不忠于国事,而规避于一隅!”
天门说:“看今日大清国,能力挽狂澜者非曾大人不可,天门并非阻止大人出山,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请曾大人三思。”
“哦,依你之见,我当在何时复出?”
“伯涵兄,你这话我不赞同,便是邵公子能为你择定吉日,那时若无朝廷旨意召唤,你如何行动?”
国荃在一旁沉不住气了,道:“郭先生说得好,大丈夫谋事,宜当断则断,领旨夺情,乃深明大义之举,上得合君意,下得民心,兄长何必犹豫。”
曾国藩沉思良久,终觉抗旨不妥,决定领旨复出。
他若做别的事情,天门定要拼力相劝,而他为国尽忠,天门不好再多嘴。
曾国藩即刻动身,前往长沙巡抚衙门,与张亮基商议组建团练事宜。
征兵要有军饷,曾国藩向张亮基请求拨付钱粮。张亮基一摊双手,苦笑道:“曾大人领旨建军,本官当然要不遗余力支持,可是钱粮之事千万莫提。长沙刚经战事,我手上可用钱粮已消耗怠尽,哪里匀得出来!”
“你要曾某仅凭一张圣旨,便聚集千万乡勇吗?”
“曾大人,你由京里来,连年战乱,国库是何情形你是知道的,各地又有灾情匪祸,官兵的军饷尚有拖欠,哪里去弄多余的钱粮支援你?请曾大人设法自筹吧!”
曾国藩就这样被打发了回来。
郭嵩焘闻听并无官粮支持,却很理解,主动去游说乡绅大户捐钱捐粮,筹集经费。
郭嵩焘奔波十余日,以他的威望,加上他的苦口婆心,总算筹措了一些,他将钱粮放在一家乡绅的库房里,再三叮嘱那乡绅加派家兵守护,然后找曾国藩商议征兵事宜。
哪里知道,他们刚定好章程,没等行动,那家乡绅家却被土匪盯上,一夜之间,抢光了所有钱粮,还杀了乡绅一家老小。
当头一棒,把曾国藩击懵了,他呆呆地自语道:“让天门说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