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落难时,他乡遇故知。
曾国藩感慨不已,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觉得人生真是充满玄机。当年在护城河边救下天门时,他仅是六七岁的顽童,哪里想到,竟从此与他便结下不解之缘。
如今天门也已二十余岁,且胸有乾坤,有胆有识,不知再过十年,他又会是怎样一番气象。
曾国藩偷眼去瞧天门,他正在马上与罗衣甜蜜亲呢,只见少男少女的单纯可爱,全无历经磨难的悠悠沧桑。
曾国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半是钦羡,半是失落。他身陷官场,每日瞻前顾后,观风雨察人心,旁人看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实则身心俱疲,苦不堪言,何曾有一刻似天门这样自在过。
曾国藩轻吟一诗道:
“江雪湖波路几千,壶头归葬事堪怜。
铸金叩叩终何益?理玉深深不计年。
夜月一钩凉蕙帐,春风十万散榆钱。
神灵甲马如相助,莫造愁人叹逝川。”
天门停止与罗衣的私语,侧耳倾听,马蹄起落,如击鼓伴奏,衬托得曾国藩的吟诵声,苍凉而幽远。
“诗为心声,天门可否为曾大人一解心曲?”天门笑说。
“求之不得,愿闻其详。”
“我择你诗中一句破开如何?”
“哪一句?”
“‘神灵甲马如相助,莫造愁人叹逝川。’曾大人胸怀家国天下,却又自感无力左右时局。正如面对病入膏肓者,时刻幻想扁鹊再世。恕天门直言,你既有装得下家国天下的胸怀,为何不放弃‘神灵’相助的幻想,自造甲马,挽大厦于将倾?”
“‘江雪湖波路几千’,回乡之路便如此坎坷,何况君意曲折。”
“‘理玉深深不计年’,总有黄沙吹尽的时候。”
“天门,你不觉得这‘神灵甲马’是指你而言吗?”
“天门当不起,闲云怎可承雨露?野鹤岂能啸山林。”
“若将来曾某有力挽狂澜的机会,你也不肯助我?”
天门已从他的诗中得一梅花数,知他的机会已不远,而据“推背图”的预言,他也该出山了。因此不敢再接他的话,微笑说:“曾大人自有臂膀。”
曾国藩回以微笑,他知万事不可强求,况且他要丁忧三年,三年后谁知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三人一路闲谈着进了襄阳城。天门身上并无余钱买马,曾国藩自感落魄,担心襄阳知府刨根问底,不愿到知府衙门借马。
天门体谅他的难处,想到自己在信阳滞留期间,曾与惠亲王通信,身上留有惠亲王的手札,便独闯知府衙门,一番周旋,借马借钱,倒也顺利。
天门虑到曾国藩十几年不曾回乡,若空手而归,定感难堪,便用借来的银子,在襄阳城采买许多礼品。
曾国藩没想到天门做事如此周全,大受感动,免不了又客套一番。
三人三骑,一路急行,九月间到武昌,计划乘船去长沙,不料太平军与官兵在长沙激战正酣,江上有叛军的船只伏击,此路不通。
曾国藩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好再次绕道。转身之间,对面走来一队人马。
两下相错,天门认出是赛尚阿。
曾国藩正欲下马请安,被天门一把拉住,低声说:“曾大人瞧不出吗?他已被褫职,何须行大礼。”
曾国藩稍稍一愣,仍下马叩头道:“曾国藩见过赛大人,给大人请安啦。”
天门只得跟着下马,行过揖手礼,站在一旁。
赛尚阿因平叛不力,被咸丰下旨褫职逮问,那一队人马原来是押送他回京的。
赛尚阿以为曾国藩是受封赴桂,敷衍着还礼,讥讽道:“终是遂了曾大人的心愿啦!”
永安一战,赛尚阿领兵四万余人,竟不能阻止太平军突围,消息传到朝廷,参劾奏折顿时堆满咸丰的御案,咸丰大为恼火,命刑部商讨如何处置赛尚阿,曾国藩力主严惩,以儆效尤。
幸好咸丰反感曾国藩,才网开一面,并没有立即惩处赛尚阿,只严辞申饬,令他戴罪立功。
后来太平军一路北上,破道州,取郴州,直攻到长沙城下,咸丰便再也无法回护赛尚阿,只得下旨,“诏赛尚阿视师无功,贻误封疆,褫职逮问……”
曾国藩记得在京里见赛尚阿时,满面红火,志得意满,这才短短两年的工夫,便面容憔悴,暮气沉沉,不由顿生怜悯,有些后悔当时动议严惩他了。
“赛大人,恕国藩无知,这一路走来,国藩才知道匪祸猛如虎,此次平叛失利,非全是大人之过,而是军中积弊日久……”
“曾大人不必假惺惺了,老夫自认倒霉,但愿你能马到成功。”
“大人误会了,国藩并非前往备战,而是……回家葬母。”
一个获罪褫职,一个停职丁忧,两人虽境遇不同,却都将有一段时间远离官场,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赛尚阿心里平衡了许多,竟拿出二百两银子,送给曾国藩以作助丧。
天门替曾国藩接过银票。赛尚阿问道:“邵公子不是早已返京了吗?为何去而复返?”
“一言难尽,天门路遇匪寇,误了行程,巧遇曾大人……他的随从被冲散,便结伴往南而来。河南一带捻匪猖獗,大人北去一路要多加小心。”
“老夫戴罪之身,回京恐也难逃一死,何惧之有。”赛尚阿苦笑说。
“大人死不了……”天门冲口而出,说完又有些后悔,何必与他交浅言深呢。
“哦,何以见得。”
天门笑笑,掩饰着转过身去,把银票交给罗衣。
曾国藩谢过赛尚阿的助丧之谊,目送他远去,叹道:“他这也是‘铸金叩叩终何益?’了。”
“大人这一路尽发感慨了,‘道德经’里讲,‘六亲不和,有孝子;国家混乱,有忠臣。’帝王当然希望国家安宁,天下太平,但是作为官员,还是经逢乱世益处更多,只有乱世才好建大功业嘛。”
“什么坏事到了你口中便成好事,你倒是看得开。唉,不是此中人,不解此中味啊!”
“大人难道没有想过,正是因为有前面这许多人失败,受挫,才会有你将来的成功,收益吗?”
“咦——”曾国藩如醍醐灌顶,展颜笑道:“说的好!说的好!!”
三人几经曲折,终于到了曾国藩的老家湘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不是衣锦还乡,却是一路狼狈,回乡葬母,曾国藩的心情可想而知。
一到巷子口,曾国藩便滚落马下,直哭到家门口,家仆上前搀扶他入内,跪倒在母亲灵前,更加哭得死去活来。
曾国英,曾国荃等弟兄苦劝半天,才让他止住悲声。曾国藩换上重孝,又哭过一回,去见过父亲,然后再引着天门见过家人。
曾国荃先前以为天门是曾国藩的随从,后见大哥对他彬彬有礼,介绍众人认识时,以“邵公子”相称,而那女子也不像是丫环,便起了疑心。
曾国荃悄悄把大哥拉到一旁,问他为何不带随从,却要朋友相伴。
曾国藩当然不肯透露实情,拿谎话搪塞过去,留了一个谜给九弟。
虽是时局不稳,曾家的丧事却也办得极为风光。湖南境内各级官员,远者委送祭礼助丧,近者亲至湘乡告慰。除此之外,更有许多名士乡绅借机前来攀附。
最让曾国藩感动的是,原湖南巡抚骆秉章,竟也不顾危险,在罢官回京途中,折返南下专程赶来致意。
骆秉章被革职的理由甚是荒唐。原来在太平军围攻桂林时,他因调拨粮饷往广西时遇阻,竟遭赛尚嫁祸,参劾他荒废政事。咸丰虽知骆秉章并非有意误事,却因大敌当前,为督促赛尚阿尽心平叛,便惩处了骆秉章。
办完丧事,骆秉章向曾国藩辞行,天门听到他要回京,便顺势提出要与他结伴而归。
曾国藩虽有不舍,但他要居家丁忧三年,总不能留天门三年呀,只好不甚情愿地答应了。
曾国藩备好一桌便饭,为骆秉章和天门送行。同时襄办丧事者,尚有曾国藩的好友郭嵩涛未走,顺便也表达一番谢意。
排座次时,曾国藩重孝在身,不入席位,骆秉章虽已革职,仍以巡抚之礼待以上座,郭嵩涛和天门分坐左右。郭嵩涛还带来一人,名叫左宗棠,他本与曾国藩没有交情,因郭嵩涛知他是个人才,硬拉他来与曾国藩碰个眼缘。左宗棠便被排到末席。
曾国藩和九弟国荃席地坐在旁边,陪他们说话。
左宗棠不知天门是何来历,见他年纪轻轻,竟比自己坐得位次高,便很是不服气,幸亏是郭嵩涛亲自安排的座次,若是曾国藩把他置于末席,依他的脾性,说不定便拂袖而去了。
左宗棠仅是“搜遗”举人出身,几次赴京会试都未得中进士,但是他饱读诗书,精研兵法,也懂堪舆之法,在湘乡称得上名士。他为人心高气傲,一般士林中人从不放在眼中,甚至对曾国藩也是口服心不服,他独服郭嵩涛。
郭嵩涛也瞧着天门别扭,只是碍于曾国藩的面子,虚与委蛇地支应罢了。
长沙正打仗,席间自是少不了要扯到战局上,郭嵩涛颇颇向骆秉章问长问短。骆秉章刚被革职,情绪不高,不愿谈及战事,便拿话敷衍。
左宗棠以为他瞧不起他们这些人,言语中忍不住夹枪藏棒,捎带着把天门也暗讽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