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海奉命护送钦差回京,这个攀权附贵的机会极难得,他怎能因区区几个匪寇阻路便示弱呢。
信阳知州遇到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颇为头痛,他担心钦差大人在他的地盘上出事,便以剿匪为名,调一百兵勇,令守备严贵亲自率领,护送天门等人过境。
出城行二十里过淮河,再行三十里,傍晚时分到一座高山下面。
严贵熟悉当地的情况,到了山下,便止步不前。向孟海禀报,前面是捻子出没的地方,翻过山去需要两个多时辰,难免会遇到捻子,请求就地歇息一晚,翌日再过山。
天门觉得极有道理,跳下马要众兵勇扎营。
孟海道:“怎么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才想起歇息,我们上百口子人,人要吃饭,马要喂料,这一晚如何打发?”
严贵道:“正因为人马辎重太多,过淮河时很是耽误了一些时辰……我们本应在北岸休整的,孟大人催得急,因此错过了。翻过这座山便是一个城镇,只是……”
“邵大人,两个多时辰,转瞬即到,趁天色尚早,我们就过山去吧。”孟海说。
天门看着连绵群山,摇头说:“山藏野兽,林隐祸端,宁可忍饥挨饿,不可冒险,我认为练长的意见是对的,将就一晚最好。”
“大人何必如此胆怯,有下官和众勇士在,大可放心。”孟海仍是固执己见。
孟海的手下舒服惯了,领这趟苦差本就牢骚满腹,见要在这荒野里住一晚上,全都反对,一齐附和着要过山进城,寻个好地方美美吃喝一顿。
天门势单力薄,且摆不出势压群雄的官威,只得听之任之。
孟海和几个手下由马背上解下包裹,塞到棺材底下,然后点了几个手下守护灵车,对天门道:“下官打头阵开路,请大人和灵车在后面慢行。”
罗衣是队中唯一的女人,而且年轻貌美,天门最不放心她,说:“不怕匪寇劫财,只怕劫色。”
罗衣浅浅一笑,低声说:“罗衣的色除爷能劫得去,旁人休想碰我一根指头。”
两人说笑间,天门从灵车上扯出两块白布,与罗衣两人披在身上,跳上马跟在灵车后面,缓缓向山上走去。
山路经雨水冲刷,年久失修,十分坎坷难走,到了半山腰便不得不下马步行,马车更是行走艰难,为防止棺木滑落下来,需要兵勇扶护住。
终于挪到山口,山那边隐隐可以看到村镇人家,孟海吩咐稍事休息,然后下山。
严贵道:“这地方山险林密,不是休息之处,我们还是极早下山为好。”
“这地方可进可退,我们人多势众……”
孟海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尖利的唿哨声划过夜空,接着从林中射出雨点般的箭来,众兵勇猝不及防,纷纷中箭。
不等孟海做出反应,再一声唿哨,林中杀声震天,由山路两旁窜出不计其数的黑衣人,刀光剑影,扑上前来。
严贵见苗头不对,高声大喊:“众位捻子弟兄,在下信阳守备严贵,请你们刘当家的出来说话……”
信阳附近的捻子,以前势力小,惧怕官府清剿,私下里常贿赂严贵,两家有不成文的协议,可劫商贾乡绅,不可与官府为敌,遇到上头严令剿匪时,便躲进安徽境内。
如今形势大不相同,捻子归伙成军,人数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由南阳到亳州一带,整个南北大通道全被捻子扼住,为支应庞大开支,那个“君子协定”已无效力。而且他们已经决意造反,更需要大量钱粮,因此不分官民,一旦过境,必不放过。
天门一行一进入信阳地界,便被捻子探知,见他们有二十余名兵士护送,以为是官员升迁回京,这可是块大肥肉,因此他们召集了二三百人的队伍来劫。
捻子首领刘疙瘩,黑纱蒙面,站在高处,并不答理严贵,他的手下代为回答:“严守备,我们弟兄缺衣少食,来向贪官借些钱使,不会与自家乡亲为仇,你带他们回吧。”
“众位弟兄,请看仔细了,这队中可没有官员,今天是严某的朋友扶灵回山东,给个面子吧。”
“严守备的面子一定会给,请你的朋友打开棺材,只要没有挟带赃银,保他无事。”
十几个捻子凑到灵车跟前,跃跃欲试,要上车检视。
孟海在车上藏了私货,怕被搜出来,挥手一刀,干净利落地砍下一人的首级,冲着严贵大喝道:“杀!”
严贵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好硬着头皮招呼手下拉开架式。捻子见杀了自己的弟兄,不由分说,一哄而上,挥舞长矛短刀和官兵杀到了一起。
天门赶紧拉着罗衣躲进灵车里。
段小中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臭味令人作呕,罗衣挣扎着要下车:“爷,这里哪呆得住,我还和捻子打架去吧!”
天门扯住她的胳膊,“你我死后也是这味道。”
“天门!”罗衣一急,直呼其名道:“你究竟是不是人!”
天门还有心情笑,“嘿嘿,人和鬼如今就隔着一层板,也隔着一层布。你若下去,回头我还得另置办一口棺材。”
罗衣捂着口鼻,定定瞧着天门,慢慢平静下来。
天门伸手到棺材底下,捏了捏严贵的包裹,知道是一些金银玉器,暗道,怪不得严贵不要捻子靠近灵车。
天门侧耳听着外面“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怅然道:“段爷怕是回不了老家啦!”
“孟海只怕小命难保。”罗衣叹了口气说。
“挡得住一个人的富贵,挡不住一个人求死。”天门说。
严贵的兵毫无斗志,几个回合便纷纷溃逃下山,孟海和他那二十个手下,更难是捻子的对手,很快就全部被杀。孟海死得最惨,被生擒后,割耳剜眼,剁去四肢,折磨至死。
刘疙瘩撩起灵车的吊帘,被尸臭熏得差点晕过去,退后一步,干呕半天,喊道:“车里的人下来,不下来老子烧车啦!”
天门跳下车,作揖道:“这位好汉,我家兄长惊着你了吧?我替他给你赔不是啦!”
刘疙瘩把刀架到天门脖子上:“你是何人?棺材里是什么人?”
“在下姓邵,河北人氏,棺材里躺的是我家兄长,他到湖北走亲戚,不料暴病身亡,在下奉家父之命接他回家,请好汉行个方便。”
“你骗鬼呢!不是达官显贵,官府会派守备带那么多人护送!”
“是,是,在下不敢骗你——”天门说。
罗衣在车上差点忍不住笑出声,跳下车,一拱手道:“总架杆(大当家),我二人也是合吾(江湖同道),切莫伤了和气。”
刘疙瘩一愣,见她是个女子,凑上前去打量几眼道:“递门坎(报家门)过来。”
“我在‘天地会’灶上混饭,这位邵公子是会中白扇(三当家),如今埋在鹰爪孙(官府)里做钩子(卧底)。”
“报上你们架杆的万儿(名头)。”
“我们香主是苏三娘……”
“哦,久仰大名,”刘疙瘩竟然对苏三娘肃然起敬,拱了拱手道:“你们的线(地盘)在广西,怎么跑到这儿来呢?又如何会有官兵护送?”
天门懂些黑话,本不想套这个近乎,可见罗衣与刘疙瘩聊得投机,便将错就错道:“官兵可不是护送我们的。”
天门指了指孟海说:“是送这碎了(死了)的黑皮(官差)呢!”
罗衣心说坏了,他们必是踩过点的,一路跟踪过来,这样说岂不是要露马脚。
刘疙瘩果然起了疑心:“我们踩过盘子(踩点),你们一直在一起,怎说是送这碎货!”
“并肩子(朋友)误会了,”天门道:“实不相瞒,在下是河北人,因得罪官府,被判流刑发往广西,四年前加入‘天地会’,一年前潜入湖北绿营做钩子,因与巡抚大人沾亲带故,遂调入巡抚衙门做师爷,半年前,家兄前来探视在下,不幸暴病身故……”
刘疙瘩听得不耐烦,道:“不要啰嗦,此地不宜久留,只说你们如何与这碎货搅和到一起的。”
“在下正欲送兄长回乡安葬,正巧赶上这碎货升官回京赴任,碍于巡抚的情面,他便与我同行,在下也有意顺便进京打探官兵消息……”
“‘天地会’尚未扯旗造反,为何要打探官兵消息?”
“太平军占领永安城,便有我们‘天地会’的功劳,这件事官府未必知道,想必江湖同道不会不知吧?”
“有所耳闻,太平军久攻为下,苏三娘拍马赶到,施以援手,才拿下永安城。”
“是啊,如今官兵正围困太平军,我会正欲借机去打桂林,不过风闻官兵将有大批援军赶赴广西,因此才要摸摸底细才好行动。”
天门讲起广西局势,丝毫不差,有些还是捻子不曾获知的内幕,令刘疙瘩疑惑顿消,大呼痛快:
“好,我们捻子弟兄也正有在安徽一带举事之意,到时咱们相互呼应,把清妖赶出中原!”
罗衣松了一口气,催促道:“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快些散了吧。”
刘疙瘩瞧了一眼全注视他的手下,沮丧地说:“弟兄们辛苦多日,今日又兴师动众,本以为捞一网大鱼,谁知却空手而回……”
天门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赛尚阿赏他的两千两银票,递给刘疙瘩说:“拿给弟兄们喝碗茶吧。”
刘疙瘩借着月光看清票面不小,顿时面露喜色,“这怎么好意思呢。”
天门说:“不必客气,大家都是并肩子,将来还要携手同进呢!”
刘疙瘩将手指放在口中,一声唿哨,数百捻子“胡啦”钻进林中,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门亲自赶着灵车正要下山,刘疙瘩忽然回身道:“你们不可向北去,你是钩子,死了这么多官兵,你们却安然无事,只怕官府生疑。”
天门道:“遇到并肩子,一时高兴,竟糊涂了。总架杆说得是,我们先回信阳,然后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