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天门,对官兵而言,毫无疑问是极为重要的。
他掌握着城中叛军大量机密,若能留在军中,协助官兵攻破永安城,再好不过。
许祥光有意将天门留下,但赛尚阿却想尽快打发天门离开。
他认为已获知叛军秘密,胜券在握,破城指日可待,不需要这个傲慢的家伙在跟前指手画脚。
其实是赛尚阿暗生贪功之心,若留下天门,将来皇上论功行赏,他的战功便会成色大减,因此不顾许祥光再三谏言,执意对天门赠以重金,送他返京。
天门不肯收受金钱,但赛尚阿哪肯白受他的情报呢!他要用金钱封住天门的嘴,为将来独享皇恩留下后手,便硬将银票塞给他。
赛尚阿表面上对天门还是很关照的,他告诉天门,河南安徽一带有捻子作乱,为他的安全计,本应派一队兵勇护送,只广西兵力不足,抽不出人手,不过可以从别的省调动差役。
赛尚阿亲自给湖南巡抚骆秉章写了一封信,令他派二十名兵勇,一路将天门和段小中的灵柩护送回京。
巧得很,湖南参将孟海因母亲病故,需回山东老家丁忧,骆秉章便命他带了二十名兵勇,到湖南边界接上天门同行。
咸丰二年正月,年节刚过,天门离桂返京。
一出广西境内,天门掉转马头,望着广西重重大山,苍茫大地,心情十分复杂纠结,既沉重又轻松,既忧伤又释然,似乎还有一丝不舍。
广西一行,本为服刑,却莫名其妙地卷入战事,几生几死,爱恨情仇,三年多的光景,恍若数十年的磨练。
初入“拜上帝会”,天门曾有坚定的立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廷是神圣的,是民心所向,是需要人人敬畏臣服的。可是慢慢的,他不在坚持这种信念了,饿殍千里时,朝廷在哪里?君王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还不是黎民百姓抱团自救。
匪因何为匪?官又是何样的官?谁是人,谁是鬼?谁是百姓之祸?如何才能成就百姓之福?他的眼睛是清晰的,他的内心却是迷茫的。
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官员,欺上瞒下,置百姓疾苦于不顾,横征暴敛,粉饰太平,他们才是真正的匪。
天门在太平军中称朝廷为妖,在官兵中称太平军为匪,多么荒诞多么可笑。可是仔细琢磨,却无比合适。
官匪不过是两个不同的称呼罢了,互相换一换,反过来再看,本质却是一样的。谁是正义的,谁是邪恶的?或有清廉官员,如萤虫之光隐于黑暗中;或有正义之士,如直直青苗立于杂芜间。可是,他们终将淹灭于混沌之汤,终将扼死于邪恶之手。因为这个世道是乱世。
游走在官匪之间,半人半鬼,亦邪亦正,有得有失,取荣取辱,本以为用超然的预见,可以改变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爷,在想什么?”罗衣问。
天门侧过脸看着她:“我在想,这家国江山究竟是谁的。”
“在谁手里就是谁的呗。”
“未必吧,你说这大清国是谁的?”
“是那什么咸丰皇帝的吗?”罗衣不敢确定。
“若照自古以来的说法,应该是他的。实际上呢,在省是督抚的,在州府是知府道台的,在乡间却又是士绅财主的。大清国只是个名罢了,皇帝只是个招幌罢了,国家百姓早已被瓜分殆尽了!”
“爷,在你老家,你们家算是士绅还是财主呢?”
“你称呼我爷,我就是财主,你称呼我公子,我就是士绅,你若称呼我相公,我就是你的爷。”
“你,绕来绕去,我还是要叫你爷啊!”
天门笑了:“从今往后不要叫我爷了。”
“那应该叫什么?”
“叫相公呀。”
“我可没那个福分,就叫你……叫你邵公子吧。”
两人一转身,孟海迎上前,下马请安:“请问可是钦差邵大人?”
天门一愣,猜到是赛尚阿给自己戴的高帽,不过他有皇上赐的玉牌信物,又是为朝廷办事,说是钦差并不僭越。
这些狗官,一贯的狐假虎威,自命不凡,真是虚伪至极。天门在心里骂道。
“我哪里是什么钦差……大人就以公子相称吧。”天门拱手道:“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下官孟海,湖南巡抚衙门参将,奉巡抚大人命,前来护送大人回京。”
天门见他仍是毕恭毕敬,一脸的谄媚,不由心生厌恶,冷然地点点头说:“要孟大人亲自护送,天门简直是受宠若惊,多谢巡抚大人厚爱啦。”
“这个,原来大人不知内情?”
孟海吃了一惊,心里直犯嘀咕,难道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并非钦差?看他的年纪是有些不像,不过巡抚大人亲口交待下来的,岂能有错。
孟海因只到山东,这件事不好对天门隐瞒,便直言相告:“下官不敢欺瞒钦差大人,实情是下官回乡丁忧,恰如大人同路……”
“原来如此!这样甚好,天门便不必欠骆大人的人情啦!”
天门说着看一眼段小中的灵柩,暗忖,这可不妙,我扶灵,他丁忧,背阳而行,重阴还乡,看来前程注定曲折啊。
天门正欲卦起梅花,孟海上马与他并驾齐驱,开始喋喋不休,问长问短,惹得天门不胜其烦,到后来索性弃马,钻进灵车,在灵柩一侧躺下,闭目酣睡起来。
天门的怪异举动,惊得孟海瞠目结舌,道:“邵大人,这怎么可以……”
灵车内,新鲜的油漆味道,夹杂着隐隐的尸气,气味冲鼻,令人不敢近前,天门却附棺而卧,神态安祥,如入芝兰之室。
“邵大人若是困乏,前面便有驿馆,我们去歇息就是,怎能在灵车中安睡!”
天门道:“不妨事,我和段爷是好友,他在棺木内定然寂寞,我陪他说说话。”
孟海听得头皮发麻,口舌发干,退后一步,走到罗衣面前,请她劝说天门出来。
众兵勇围观在旁,指指点点,都觉这位钦差大人举止疯癫,与众不同,太有失官威。
罗衣拉着天门的手,小声说:“爷,你吓坏旁人啦!快别闹了,出来吧。”
“骑马太累,还是躲在车里舒服,你也进来歇一歇吧?”
“爷,公子,相公……罗衣求你啦!你和死人躺在一起,叫那些兵士怎么看?!”
“少啰嗦,爷喜欢,快赶路吧,等天气暖和了,爷可没如此舒服的地方啦!”
罗衣见劝他不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请孟海加速前行。
拖着灵车,不敢太颠簸,再怎么加速,一天也仅走不过百里路。二月下旬到汉口,长江枯水,无法行船,足足等了一个月才将就着过了长江。
半个月后至河南信阳境内,知州大人闻讯赶到驿馆,备酒菜接风洗尘,席间说起捻子作乱,面露惊惧之色,请他们绕道而行。
孟海身为参将,在钦差面前当然要表现出无所畏惧,道:“区区几缕捻子何足挂齿,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敢劫掠官差不成!”
天门问:“捻子惯常在哪一带活动?”
捻子以前活动在河南南阳到安徽亳州一带,一般是分散行动,一二百人一伙,遇到大阵仗,可以在数日内聚集数千乃至上万人之众。
这几个月来,广西太平军占永安城,令捻子的首领们激动不已。河南的捻子头李士林、刘疙瘩等人,安徽的张珞行、龚得树等人,便常聚到一起商议,趁官兵忙于清剿太平军,无暇他顾之机起事,与太平军成南北呼应之势。
商议尚未有定议,刘疙瘩一伙已开始率先行动,占领南北官道的重要隘口,抢官粮劫商人,大发不义之财。
信阳再往北,便进入刘疙瘩的势力范围,孟海和天门有车有马,二十多人官差护送,肯定早已被捻子盯上,若继续北上,必是凶多吉少。
知州大人因此劝天门不要冒险,还是绕道襄阳最好。
天门转着手指上的扳指,闭目沉思,少顷开口说道:“知州大人所言极是,前路必不可行,我们绕道吧。”
孟海要回家丁忧,已在汉口耽误月余,再绕道可就偏离山东更远,他归家心切,哪里肯听劝阻。
“官道光光,人来人往,我有兵勇护卫,何惧之有!邵大人请放心,下官保你无事。”
“我当然无事,我是怕你有事。”天门说。
“大人多虑了,孟某不才,戎马一生,还不曾伤过半根毫毛。”
“我又何尝想绕路,天气渐暖,段爷尸骨撑不多少时日了。船不入险滩,人不行险道……孟大人,这件事你就听本钦差的吧。”
“大人这是信不过下官啊!”孟海急道:“这样如何,请知州大人再派一队兵勇,送我们过境。”
知州面露难色,“孟大人不了解这伙捻子的凶猛……”
“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清国的天下,大清国的路,我等乃朝廷命官,却要避大道而行,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罗衣在“天地会”多年,认为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所谓盗亦有道,他们护送灵车过境,强盗匪寇再怎么彪悍,也不会劫掠吧。
她反而帮着孟海劝天门,“爷太过谨慎了,我以为不会有事的。”
“好吧,既然孟大人执意闯关,天门愿意奉陪。”天门无奈地说。
天门看出此行孟海必有血光之灾,但因他是负阴还乡,身畔又有段小中的魂魄笼罩,所谓极阴必阳,运气还能坏到哪里去,总不会要了他的命吧。
既然他固执自负,给他些教训也好。
天刚微明,孟海便催促趁早上路,向信阳知州要了一百兵勇随行,然后一行人出信阳城,向北而去。
走不多远,天门便觉困乏,双目朦胧,昏昏欲睡。他心里犹疑,昨晚歇息得尚可,怎么这会儿又倦了呢。
天门困不可支,索性钻进灵车睡一觉。
罗衣皱着眉头说:“爷,段爷都有味了,你如何忍受得住。你要真想睡觉,便上马坐到我身前来打盹……”
“不用你管,你自个儿小心着点。”
天门说着话竟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