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回到金田,已是酉时,洪秀全见冯云山醉眼朦胧,怫然不悦,命人将他搀进房去休息,然后勉强换上笑脸,张罗天门与石珞拜天地。
萧、韦二人带兵杀到永安,已近一天,却无战报传来,洪秀全牵挂着前方的战事,对天门的婚事便显得心不在焉。
天门知道他有心事,恼他暗算自己,因此偏要当着他的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又是嚷着听戏,又是与宾客嬉闹,直欢腾到半夜才罢休。
为不要洪秀全骚扰,天门装作不胜酒力,和石珞进洞房后,便呼呼大睡,任谁叫他只不理会。
永安是胜是败,全无消息,冯云山和天门却醉倒一对,洪秀全想找个人解解闷,度过这难挨的一夜,竟无人陪他。
洪秀全坐卧不安,一会儿踱步到紫荆山半坡,侧耳倾听永安方向的动静,一会儿到天门的新房门口转悠,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熬到太阳初升,洪秀全不等天门前来请安,立即命人去催他来见。
罗衣在外间轻叩房门,呼唤天门,叫了半天并无回应,贴耳到门上去听动静,只听里面传来女人此起彼伏的娇喘之声。
罗衣虽未曾婚配,年龄却已不小,加之久在军营里厮混,对男女之事早已领会。她不由面红心跳,站在门口愣了片刻,心想到了天明怎么还做这种事。
石珞夙愿得偿,终于与天门喜结连理,看着眼前的象牙床罗纱帐,抚摸着天门熟悉又温暖的身体,她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满足,也有一种修成正果的成就感。可是这份情爱来之易,一想到天门并非为她独有,再一想又有许多女人暗慕天门,她的心里便缓缓升起妒意。
她总感觉天门从京城回来后,对她若即若离,不像从前那般对她深情和无私了。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比之在石碾子余太太的木楼上偷欢,本该更多温情和放纵,可是从不喝酒的天门,却借酒装醉,一睡不醒,看也不看她一眼。
石珞哪里肯白白浪费这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因此她硬生生一夜未眠,翻来覆去撩拨挑逗,将天门折腾个精疲力竭。
天将亮时,石珞也累了,正要合上眼歇息一会儿,忽然听到罗衣来传天门去见洪秀全。
这么早“太平王”召见,当然有要事,可是石珞一听罗衣的声音便来气,强拉起天门再激战一回,故意把声音弄得大大的,羞臊一番罗衣。
天门已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既无心也无力应战,忽地翻身坐起,一边向身上胡乱套着衣服,一边怒道:“不要命了!”
天门从没用这种语气和石珞说过话,而且又是在这种时刻,石珞很是委屈,也怒气冲冲地回道:“你的命是我救的……”
天门愣住了,坐在床沿上回头看了她一眼,顿时五味杂陈,默然起身,甩门而出。罗衣端着洗脸水,追到门外叫道:“爷,你这样蓬头垢面去见大王吗?”
石珞披衣倚在内室门口,冲罗衣吼道:“不用你操心他的事,快过来伺候我梳妆打扮。”
罗衣端着水盆撤步回来,石珞一掌打翻水盆,道:“你的眼里只有他是吗?”
天门听见身后的声响,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径直出了家门。
设在关公庙里的议事堂中,洪秀全正在训斥冯云山。“天德王”昨晚也吃了不少酒,强打精神坐在一旁,大殿内洪秀全的声音在回荡着。
“前方将士在拼死攻城,你却喝得烂醉如泥,你的心可真大啊!天门不过是纳妾,值得你如此高兴吗?你醉也罢了,还把石达开灌得不醒人事。五更天时,萧朝贵差人回来要增援,我派人去给石达开传令,他动弹不得,你说如何是好?”
冯云山的声音:“要增援?他们没有骗开城门吗?”
“你当清妖都是傻子吗!”洪秀全气得将桌子拍得山响。
天门进殿,拱了拱手说:“大王不要着急,天门有个办法,我认得‘天地会’的苏三娘,我现在即刻动身,快马去请她增援。”
“天德王”猛然来了精神,“你认得苏三娘?你几时和她勾搭上的?”
洪秀全只关心能否拿下永安城,瞪了洪大全一眼,问天门:“她肯出兵吗?”
“我尽力去说服她。”天门说。
“先等一下,你预测一下凭我们的兵力能否克敌?”
天门摇头说:“我今日精神不济,无法成卦,还是快些去请援兵吧。”
冯云山心中有愧,道:“我和你一起去。”
“石珞带来的使唤丫头原是苏三娘跟前的人,有她随我去就行了,你们在家里擎好吧。”
天门本来精心挑个好日子成婚,意欲使石珞回心转意,重归贤淑,不料却被洪秀全用杀气血光所破,他眼见石珞由清纯少女堕落成乡野泼妇,不由失望至极,因此一刻也不想在广西呆下去。
他想把罗衣还给苏三娘,带上若兰,趁永安战乱逃回京城。
什么情,什么义,陷身此中,情义早晚要变成仇恨,既然道不同,何必硬要着力支应。走了吧,各人有各人命数,一切尽听老天安排。
天门也不回家,请洪秀全差人将罗衣唤来,要了两匹马,和罗衣上马出村,朝灵山疾驰而去。
见到苏三娘,天门说明来意。苏三娘听说太平军在攻打永安城,洪秀全请她出兵增援,这本是有里有面的事情,她当然乐意,马上命人点齐兵马,就要出山。
天门说:“香主且慢,我要见一见若兰。”
“她在金田一战之后便回北方去了。”
那时广西倒是太平了一段时间,但天门不信,“香主莫哄我,我一定要见到她,这回若见不到,可能便是永决了……”
天门故意将话说得决绝,想以此打动苏三娘。
苏三娘却也真没撒谎,若兰真的趁那些日子平静,向苏三娘请辞而去。她是出家人,苏三娘是带兵打仗的“匪首”,苏三娘自知留她在身边,对她有害无利,便遂她所愿,放她离开了。
“空云临走吟了四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天门接着诵道,然后点头,“天门明白了,我们走吧。”
苏三娘听天门对出下面的诗句,她不懂诗文,只听明白了一句“可怜春半不还家。”道:“真是一对冤家。”
天门笑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三娘一声令下,大军出了寨子,尘烟滚滚,直扑永安。
晌午时分,“天地会”兵马过金田,罗衣见天门没有回村之意,喊道:“爷,咱们不回去吗?”
“不要管我,从今天开始你便仍是‘天地会’的人啦!”
永安城外,攻守正烈。太平军虽人数占优,但永安城池坚固,官府又出告示,声称乱匪入城,定要屠城,以此激励号召百姓同仇敌忾,危难关头,城中官民齐心抗敌,太平军一时难有突破。
苏三娘到了外围的山坡上,一面命人前去打探消息,与太平军接头,一面命兵士就地休息。
天门看到城外黑压压一片,全是太平军的人马,心里说,这座城看来是守不住了。
苏三娘这时才发现天门也跟了过来,道:“邵公子,你新婚燕尔,来这凶险之地做什么?罗衣,快陪公子回金田复命去吧。”
“天门喜欢看热闹,我便站在这山坡上看你们打仗。”天门说。
罗衣知道他和石珞在闹别扭,不愿回金田,也不言语,只默默守在他身旁。
萧朝贵听说“天地会”前来增援,亲自过来与苏三娘见面,寒喧一番,接着开始商议攻城之法。
天门请救兵原是为带若兰离开广西,心里并不愿永安城破,因此有意要替官军拖住叛军,看是否能有救兵过来解围,便说:“古人作战,尚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们这样打法,疲劳之师怎能破敌,不如命兵士退下来,养足精神,待天黑再战,或有奇效。”
苏三娘点头赞同:“邵公子说得有理,你们的兵士打了一天一夜,早就疲累不堪,是该容他们喘息片刻啦。”
萧朝贵觉得有理,便传令退兵,然后请来杨秀清和韦昌辉,众人围坐在一起,边吃些食物,边研究对策。
夜幕降临,官兵仍无援兵前来,萧朝贵等人却已开始重新组织进攻。
这一回,太平军做足了准备,找来许多烟花爆竹,弄来大量门板大车,一面施放爆竹迷惑官兵,一面顶着门板或躲在车底,步步紧逼,直攻到城下。
城上不停掷下石块火把,但是明显看出已渐渐接续不上。城下的太平军收集火把门板,架在城门口,却将城门引燃了。
天上繁星点点,月华如水,地上刀光剑影,杀气凛冽。
天堂和地狱,仅隔着一层稀薄的空气,有人嗅到了天堂的味道,有人沦落在地狱的恶臭里。
天门坐在马上,远远望着孤岛一样的永安城,不由百感交集,心潮澎湃,呆了半晌,轻轻念出张若虚的那首《春江花月夜》,“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这时,永安城下传来太平军的震天高呼:“城破了,城破了……”
转眼之间,城楼上已是火光冲天,一杆黄绸大旗缓缓立起来,上面是四个血红的大字:“太平天国”。
天门冲金田方向揖了揖,拨转马头,朝北方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