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天门老人身上神奇的东西太多,沉淀下来的宝物太多。他像一个深不见底的藏宝洞,在他对面坐下,一句话都不用说,只需与他对望一眼,藏宝洞的大门便缓缓开启,“珠光宝气”扑面袭来,令人应接不暇,受益无穷。
我知道他读得书多,尤其一些已经失传的古书,比如《五神经法》,比如古本的《淮南子》……。
如果能通过他的口述整理出来,一定可以揭开许多历史和文化方面的秘密。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和他提起敦煌,提起当年王道士与敦煌藏书的故事。
天门老人微微一笑,轻轻吐出一个字:“痴。”
我问他这个“痴”字怎么解。
他沉默片刻,诵出一首诗:
征西诸将一如君,报德谁能不顾勋。
身逐塞鸿来万里,手披荒草看孤坟。
擒生绝漠经胡雪,怀旧长沙哭楚云。
归去萧条灞陵上,几人看葬李将军。
我问他才知道,这是唐朝诗人刘长卿的《送李将军》。
我把这首诗默念几遍,仍悟不透天门老人的用意,问他:“师傅在说王道士是‘李将军’吗?”
“王道士不过黄沙一粒而已。”
我明白了,那些敦煌藏书才是“李将军”。
历史上对“李将军”并无记载,无论他有何功勋,不过一抹烟云,不是诗人写过这么一首诗,谁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存在过?
我们惋惜一些宝物的散佚,憎恨一些人的挥霍和毁灭,其实那又何必,一片沙漠尚且不能掩埋宝藏,一粒黄沙又能有多少罪恶?
“归去萧条灞陵上,几人看葬李将军。”天门老人引用这首诗太妙了,敦煌的藏书也罢,毁掉的宝物也罢,淹没的秘密也罢,为什么要去发掘出来呢?如果它们真的现出世间,我们就能珍惜了吗?对我们就能有用了吗?
大多没有用,敦煌的藏书就放在各国的博物馆里,我们有谁去探视过?
天门老人见证了近两个世纪的历史变迁,他一直不曾远离社会,他谙熟我们熟悉的历史,也了解我们陌生的历史。
他说,历史是让人遗忘的,而不是有些人说的那样,记住历史。
记住历史干什么?昨天的教训于今天都毫无用处,何况久远一些的历史。
天门老人说,翻开一部清史,每个帝王都在重复前一代的错误,顺治鞭尸多尔衮,康熙诛杀索额图,雍正圈杀隆科多……。这些皇帝不是一直在说以史为鉴吗?为何史不己鉴!嘉庆朝出白莲教,道光朝兴拜上帝会,咸丰朝更甚,太平军,捻军,天地会风起云涌……。这些皇帝不知农民起义的原因吗?为何一直让历史重演?同治让外国人欺负,光绪让外国人欺负,到了宣统……不说了吧,国都亡了。
我有些困惑,历史是让人遗忘的?历史是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怎么可以忘掉呢?
他说,正因人们对自己的历史念念不忘,才一直在一个圈子里打转。有时看似已经走得足够远了,可以超越历史,创造新的篇章了,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每隔几十年,便又转回去了。
人们总说,历史上如何如何,古人如何如何讲。历史书上那样写,就是真历史了吗?古人在那个时代那样说,就一定会适用于今天吗?
人们常说,这个社会变了。其实是先有人的改变,才使得社会变了。创造新的篇章者多是离经叛道者,他们从不纠缠于历史,他们只相信自己的思想,然后他们便成为创世者,成为圣人。
老子,孔子,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秦始皇,汉武帝,建立前所未有的政权体系,他们都是创世者,都称得上圣人。
在这一点上,天门老人和一些历史学家的观点一致。
我想知道他对洪秀全的评价。
他说,洪秀全是一个小丑。他走得路一开始就是错的,用西方尊崇的上帝来指导他的思想,同时来约束仇恨满清的追随者,然后企图以此建立政权。在那个时代,就已经不容于华夏文明,怎么会成功呢?若用现在的标准来评判他,他就是一个汉奸啊!
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人,格局一开始便注定了。你看洪秀全的圈子多小,才十几年就转完了,他不是离经叛道,而是荒诞不经。小丑的舞台就那么大,历史给他戏份就那么多。
我说,洪秀全的思想体系,和清朝执政者的“以夷制夷”一脉相承,他后来砸孔庙,毁道观,独尊“天父天兄”,倒是“离经叛道”了。
天门老人笑笑:“所以说他是一个笑柄嘛。”
我问:“朱九涛和洪秀全曾签过一份秘密协定,可是后来那份协定好像全无用处。洪秀全攻下永安城,立即改变‘复明’的初衷,建立‘太平天国’。后来好像再无朱九涛的下落,这是怎么回事?”
天门老人说:“‘天德王’洪大全,也就是朱九涛,在太平军占据永安城的第二年,清兵发兵围剿时,被清兵逮捕,曾有一份口供,他是这样说的——
我到达广西时,洪秀全称我为贤弟,并授予我‘天德王’称号,他的所有兵法知识都由我传授……占据永安后,我和洪秀全入住官邸正屋,其他人不得入住。后来分封诸王,我心里认为他的想法不妥,可嘴上却常说这一点点地方,哪会有那么多人称王呢?况且,他经常用妖术惑众,加之生性酗酒,沉迷女色,这等人怎能成就大事?我暗自思忖,不如目前集结各种势力,将来成就我的大事……”
我说:“这可就奇怪了,据史料记载,太平天国建立的第二年,有一个叫朱洪英的人,在南宁成立了‘昇平天国’,似乎他也被称为‘天德王’。而且这个‘昇平天国’存在了七八年。是不是朱九涛没有被捕,他和洪秀全分道扬镳,带着天地会成就‘反清复明’大业了呢?”
天门老人摇了摇头,“朱洪英这个人我知道,他是另一支天地会的首领,他成立‘昇平天国’后,自封‘镇南王’,而不是‘天德王’。我离开洪秀全后,清廷对广西的局面已经失控。从咸丰二年开始,两广地区有十几家大小帮会同时造反起义,清军顾此失彼,焦头烂额,常把太平军与其它义军混淆,因此将朱洪英当作朱九涛,将洪大全当作洪秀全,这种事一点儿不奇怪。”
我说:“朱九涛终于还是做了洪秀全的替身……”
天门老人说:“执迷不悟,至死不悟。”
这八个字,用在朱九涛身上是很准确的。这正是不懂遗忘历史,遗忘过去的悲哀。他纠结于不属于自己的过去里,幻想用一个灭亡数百年的符号,来圆自己的梦,既可悲又可笑。
洪秀全是一个小丑,朱九涛就是一个傻瓜。
解开一桩悬案,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历史就是让人遗忘的。
我想到天门老人与石珞的感情纠葛。他在永安城破后,也就是他和石珞新婚的第二天,便要离开广西,作为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来说,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我试探着问:“你只所以要决然地离开石珞,是因为石珞那句‘你的命是我救的。”让你对她绝望了吗?”
天门老人摇了摇头:“我的人生里,从没有绝望二字。”
“可是你分明要离开石珞。既然你不曾绝望,为何要抛弃她呢?虽然她的改变让你难以理解,或者无法接受,可是你已经在做补救了。你们才成婚第二天而已,怎知未来她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是离开,不是抛弃,就像我离开若兰一样。”
“你觉得伤害到若兰了吗?”
“人与人之间,聚散离合都不能叫伤害。那种发誓赌咒,一生不离不弃的,其实全是谎言,或者叫谬言。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离别,只不过离别有长有短罢了。三天之别若不叫伤害,一生之别也不能叫伤害。两个人即便几十年在一起,到最后能同时离开人世吗?如果不能,就不是不离不弃。”
我想了半天,说:“你的话有道理啊,可是在人们的道德规范里,不认同这种抛……离开,把这个叫背叛,叫无情无义。”
“道德规范?德行需要规范吗?你说的规范其实只是约定俗成。约定俗成把人约束成了规行矩步者,把太多的具有天赋的人圈成了庸才。”
天门老人说:“《道德经》里讲,‘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為而无以為;下德无為而有以為……’你懂得这篇经文的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这篇经文的意思。
这篇经文说,真正品德高尚的人,不拘于外在的德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符合道德的,只是外人不理解罢了,因此不用解释。德行低下的人,常常要表现出很遵守道德规范,其实道德哪有什么规范,讲道德规范是因为德离他很远的缘故。品德高尚的人,德行融入血液骨髓,不用他人约束,也不必自我约束,他的举动必是守德的;品德低下的人,明明做了失德的事情,反而要想办法开脱,甚至自以为是。
是的,邵天门老人是一个天才,是一个神一样存在的人,他遵循的是“道法自然”,他不制订规矩,也不受制于规矩。他不拒绝俗世,只隐于俗世。在他的世界里,一切规范都不存在,因为他禀承的是天道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