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亲王下朝后,乘轿走到半路,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铁敲在青砖路上,如擂了一阵急鼓,“咚咚”地捶在心窝上,令人心慌。
这是哪个野小子,一点儿眼力劲没有,这么大一台银顶黄盖的亲王舆轿竟没瞧见?惠亲王隔着窗帘问侍卫,“是谁如此放肆?”
侍卫没来得及回话,那马蹄声已到轿前,只听“吁”地一声,接着是奕訢的声音传进来:“五叔,您老人家走得好快。”
惠亲王撩开窗帘,道:“原来是恭亲王,你如今做了亲王啦,怎么还像以前那样……”
惠亲王虽是奕訢的叔叔,可是觉得当着侍卫们的面,不能不有所顾忌,便咽下了后面的话,笑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侄儿听说五叔府上新来了位南方厨子,做得一手好南方菜,我想去一饱口福……”
搁在平时,惠亲王当然不会拒绝,只是眼下天门正在府中,他们两个曾因立储闹得不愉快,如果让奕訢撞见天门,恐怕会生出事端。
惠亲王忙拦住奕訢的话道:“不是五叔小气,今儿文庆刚被革职,心情不好,待会儿五叔要过府去给他宽宽心。改天吧,改天五叔预备好酒菜,咱爷儿俩来个一醉方休。”
“五叔果然不负贤王之名,这可巧了,适才皇上嘱咐侄儿,要我过些日子代皇上去安抚文大人,择日不如撞日,侄儿便和五叔结伴同去,岂不是让文大人更有面子。”
惠亲王只好点头道:“这再好不过了,你先回府换身衣服,我也回去略歇一歇,待会儿我们便在文府门口碰头。”
奕訢道一声:“好嘞。”催马冲了出去。
惠亲王听着马蹄声渐去渐远,心中暗道,这小子,不乘轿却骑马,在城中招摇过市,难道还在念念不忘没坐上皇位的事,故意显摆他的英雄武功?
这可不是好苗头,须找机会和他的老师卓秉恬知会一声,给他提个醒,别太出格了。
惠亲王回到府中,换下朝服,准备在书房小坐片刻,便去文府。
穆彰阿倒台,军机处要重新洗牌,在对付“太平军”上当会少去许多掣肘,惠亲王心中甚是快意,正欲将此喜讯告诉天门,天门端详着他,却说他有一件大忧愁。
惠亲王想,天门也是个没眼力劲的孩子,就不能让本王先高兴高兴,等过了今日再讲不讨喜的话。
天门瞧着他满面喜气骤然散去,露出无奈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太性急了,光顾着替他着想,反倒顾此失彼。
这又何必呢?不是打定主意不再掺和朝廷的事情吗?
可惠亲王对他有情有义,从不轻视他,他的事情和朝廷连着呢,不管朝廷的事,就得对惠亲王的忧患视而不见,他可做不到如此无情。
见天门迟疑,惠亲王叹了一口气道:“讲吧,你横竖是看不得本王乐呵。”
天门逗他说:“王爷,你先乐呵乐呵,等过了今儿,明日天门再给您添上这桩烦恼。”
惠亲王果然被逗笑了,嗔道:“你这小子,本王真拿你没办法,快说吧,别抻着啦,本王还要去看望文大人呢!”
“既然王爷着急出去,等您回来再说如何?”天门说:“您本是去宽慰别人,却自带了烦恼,总不大好吧?”
“本王叫你讲。”惠亲王愠怒道。
“是,王爷,您今日散朝回府,路上可是被惊马追赶?”
“你?难道你时时在为本王卜卦吗?”惠亲王不快起来。
天门研习过“梅花易数”之后,因他天赋奇高,将那书中起卦解卦的秘诀烂熟于心,“梅花数”的奇术竟不知不觉和他的天聪融合在一起,天目所察知的异象,像吹叶见花一般,有用的讯息自动转接到占卜上,然后把结果一一呈现于脑海中。
天门日日与惠亲王在一起,对他最亲近,不是天门要为他卜卦,而是他的卦象自动显现给天门。
天门知道易学讲究无疑不占,可是为何自从学会了“梅花数”,卦象可以不请自来呢?
最初天门以为是走火入魔了,后来思忖着应该和他的天聪有关,只是他还没有找到调控的法门罢了。
天门不能将他的秘密告诉惠亲王,便说:“王爷请勿多心,天门并非有意要给您占卜,只是近日看您为了平定‘太平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不免替您忧虑,因此才无意间测知到与您有关的事情,您要不高兴,从此天门便收心养神,不去自作多情就是了。”
惠亲王神色舒缓了许多,道:“本王并无不可告人之事,岂怕你‘暗算’?我是觉得,你一开口本王便没有好事,怎么好像你在‘算计’于我呢?”
天门知他在开玩笑,笑了,说:“天门算计谁也不敢算计您啊。”
“本王没见过你不敢做的事。”惠亲王对天门又爱又恨,道:“还是说正事吧,你适才说的路遇惊马,并不贴切,不是惊马,是恭亲王骑马在后面追赶本王。”
“哦,这就更对了,王追王,断人肠……”
“什么?”惠亲王大骇。
“王爷不必惊慌,天门只是信口编的一句歌谣罢了,我的意思是,两王相逐,正合大忧愁之象。”
惠亲王以为是奕訢会对他有何不利呢,听天门如此一说,稍稍定下神来,道:“究竟是何大忧愁?快些讲,时辰不早了,恭亲王这会儿怕是早到了文府。”
这又对了,奕訢是缠上惠亲王了。
“天门测出在此的东北方向,近期有兵戎相见的迹象,一股王气指向那里,这王气正由您府上升起。我琢磨着,大概是皇上要将您派去督战,不知这算不算大忧愁。”
“你说得没错,沙俄老毛子早就觊觎我大清东北沿海那块宝地。去年黑龙江便上奏朝廷,报称有老毛子擅自闯入库页岛,被我大清守军驱逐出去。怎么,难道他们要在那儿开战吗?”
“康熙朝不就和老毛子打过一仗吗?这回或许也有一仗,不过天门看不太准。”
若真和老毛子开战,岂止是大忧愁,简直是大灾难。南有“太平军”乱匪为祸,北面再起战事,凭大清国现时的国力,哪能应付得过来。
惠亲王神色冷峻起来,道:“你说王气指北,可能确定?”
库页岛乃苦寒之地,这一路过去,山高林密,冰天雪地,沿途荒无人烟,休说去督战,怕是走到那里也不容易。
这样的苦差事,皇上为何要派惠亲王去?惠亲王不太相信奕詝如此不体恤他这个皇叔,道:“蒙古都统僧格林沁比本王爷更熟悉北方,皇上怎不派他去?”
惠亲王说完,忽然醒悟,似在自语,“对了,僧格林沁是顾命大臣,他也可以左右皇上的抉择。”
“卦象并不太明晰,或许皇上要您去不是督战,而是谈判,如此的话,那便是老毛子那头也派了什么亲王,想是为了两国大臣职位相当吧。”
“库页岛远在边疆,老毛子图岛不图大清江山,尚不足为虑。反而是‘太平军’那帮叛匪可怕得多,由南到北,陆上畅通无阻,海上可以行船,皇上信任本王,本王自是愿意为国效力,只是权衡利弊,我若留在京里应对广西叛军,最为妥当。”
“既然王爷不愿去北方,要解这忧愁也不难,京里的王爷甚多,随便举荐一个替换你下来便是。”
“你懂什么,去那种凶险的地方,一路险阻重重且不说,和老毛子打交道岂是容易的,你忘了道光二十一年,奕山受命抗击英国兵,结果签了个什么‘广州条约’,被皇上降罪圈禁宗人府吗?本王不愿去的地方,别的亲王更不愿意去,我若举荐他人,岂不是嫁祸与人,自树对头?”
“奕山现在何处?”天门忽道。
“他曾在新疆做过伊犁将军,获罪后圈禁不久,皇上开恩,放他仍回故地,仍当旧差。”
“好,他既然也是皇族,虽不是亲王,身上仍有世袭的王气,他可当此差。”
惠亲王的一盏心灯,顿如剪去焦头的烛花一般,腾的亮堂起来,着啊,这种差事,对京里的王爷大臣们是出力不讨好的苦差,对奕山却大不同,他在这上面吃过亏,受过挫折,即便办砸了,不过是满头的虱子又多一卵,何足惧矣,可是要办漂亮了,却是奇功一件,说不定皇上龙心大悦,便赏他一个爵位也未可知。
惠亲王笑道:“好主意,此事不难,本王便事先造出声势,与老毛子打交道,非奕山不可,看谁还敢打我的主意!”
天门说:“王爷圣明。”
惠亲王大骇道:“大胆!又在胡说八道,‘圣明’一词其可乱用,你这是又要送给本王一个大忧愁吗?”
“这里仅你我二人,说笑何妨。”
“你通神灵,岂能不知头顶三尺有神明!今后千万不可信口开河,须防祸从口出。”
“王爷教训的是,天门为王爷高兴,一时得意忘形。”
“天门啊,本王真离不开你,这件事不管最后应验与否,总是有先见之明,而后有备无患是对的,若不然,咱爷儿俩可就要天各一方喽。”
天门微笑说:“天下所有的相聚,都是为了最后的离别,哪有只聚不散的。”
“怎么,你又要离本王而去吗?”
天门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在想,江晨究竟找到若兰没有,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为何没有半点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