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亲王解了忧愁,去看望文庆,天门静下心来,为江晨寻找若兰一事动念问卜。
那日江晨离开涿州,追寻若兰心切,一路疾行,直奔南京方向。不日便过了凤阳,起初还有耐心到各寺庙查访,走了几处,并未打听到若兰丝毫消息,想起天门的话,便索性直奔南京栖霞寺。
这就走岔了,若兰因急着赶往广西,并不入南京城,而是由九江渡长江,入了南昌府。
江晨在栖霞寺直等到过了龙华盛会,也未见到若兰,不疑已经错过,或是若兰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便又折返回江北,沿江一路西行,到各寺庙里打问。
几番折腾下来,不曾有任何结果,却在九江口遇到一伙江匪,马匹钱财被劫掠一空。
江晨倒不沮丧,想到若兰一个弱女子可以执杖行走,托钵乞食,他有何不可,这或许是天意让他如此呢。
江晨渡江前行,不觉行至庐山锦绣峰下,忽遇一座道观,名清虚。只因这两个字,江晨当即心里一动,暗忖这便是上天的安排了。于是不假思索入观求见住持,请求皈依。
不知真是天意,还是那观中道长与他有缘,江晨一开口,住持道长微微一笑,并不问他因何看破红尘,只要了姓名籍贯,便让弟子上茶,由江晨敬茶三杯,尔后口中念道:“稽首三宝礼,功德福无边。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
接着引他在殿中三宝像前跪下,轻扬拂尘,在他头顶扫了三下,口诵经文:
“天尊说经教,
接引于浮生。
勤修学无为,
悟真道自成。
不迷亦不荒,
无我亦无名。
朗诵罪福句,
万遍心垢清。”
下面还有一番极繁琐的仪式,江晨懵懵懂懂,只管照着师兄们的吩咐,一一做来,到最后,住持赐他法号江清沉,授以冠袍等物,并赠他“早晚功课经”“玉皇心印妙经”各一卷,再念一经:
“寂寂至无宗,虚峙劫仞阿。
豁落洞玄文,谁测此幽遐。
一入大乘路,熟计年劫多。
不生亦不灭,欲生因莲花。
……”
江晨便做了道士。住持道长说:“不灭不生,你红尘尚有未了之事,去吧,了结世间烦恼之后,才可潜心修行。”
“师傅既然知悉弟子有未了之事,不知可否明示,这件事是成是败?”
“你的事须由你自己放下。”住持道:“早晚功课要做,心印妙经常诵,不忘道经师三宝,仙踪有缘,天径通法,你会得道的。”
世间因缘其实简单,人在迷雾中以为无路,待雾霾散去,才见路径分明。
道长高明,不以三宝之法加持,只让江晨一路行法一路悟道,他知道世间路千转百回,不经迂回转动,哪能领略太极之妙。
江晨虽在九江耽搁的时日颇久,却因皈依道门,反倒给了他诸多方便,也让他更能体会到若兰的心境。
行装可以约束人的思想行为,江晨一身道士冠袍,便处处以出家人的心态去处事,心也慢慢静下来,不想却有了意外的收获,竟打听到了若兰的行迹,于是一路沿着若兰走过的路径追过去,二人一先一后,一同奔广西去了。
天门占出的卦象令他有些无所适从,卦语说若兰不会回来,可是又可以看出江晨和若兰在一起,两人一路飘然若仙,如《石头记》里写得那样,一僧一道踏歌而行,转过青埂峰,一阵风刮过,便不见了。
既然江晨便在若兰身后,两人总会遇上,为何出现若兰难以返北之兆呢?难道江晨果真要和若兰躲进世外桃源,从此远离红尘?
天门总觉心里不踏实,再三推敲卦象,仍是看不出若兰和江晨有任何交集。
只要若兰不出凶兆便好,暂且再等一等,或许过些日子就能水落石出了。
天门这一时三刻便琢磨许多事情,身心俱累,便出了惠亲王的书房,欲去后花园赏花散心,经过“集兰斋”时,忽听见有人隔着窗户在唤他:“邵公子,是你么?”
天门听那声音便知是曾国藩,停步脚步看向窗子,道:“曾大人怎会在王爷府里?”
上一次朝会,文庆举荐曾国藩任湖南巡抚未成,曾国藩感怀在心,散朝后向文庆致谢。文庆摇头苦笑:“谢什么?不是被你的恩师压下来了吗?即便真的成功,你也不用谢我,那全是惠亲王的意思。”
曾国藩很是意外,同时心里又不免直犯嘀咕,他是穆彰阿的学生,惠亲王和穆彰阿一直交恶,自古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惠亲王为何要举荐自己,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文庆看出他的疑虑,道:“惠亲王不是穆彰阿,他做不出因私废公的事情。他举荐你去湖南,为的是看重你的胆识,想要你在湖南筑一道防线,以防广西叛匪北窜。”
曾国藩既替老师羞愧,又为惠亲王的襟怀而感动,因此一直想找个机会答谢一番,却因担心穆彰阿知道后心生忌恨,才迟迟未能下决心。
这一次文庆被革职,曾国藩投桃报李,登门探视,正巧惠亲王和恭亲王随后赶到。
曾国藩知道恭亲王与穆彰阿关系很不一般,当着恭亲王的面,他不好表明心迹,转头趁恭亲王不在,才敢说一些感激的话。
惠亲王先恭喜他升官,然后勉励几句,想到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他,便邀他方便时过府一叙。
王爷看重自己,自是无时不方便。曾国藩正欲立时请往,恭亲王听了惠亲王后面的话,戏谑道:“曾大人,你的时运真好,恩师刚落势,立马有亲王的高枝伸过来。”
曾国藩甚是尴尬,没等他想出应对的措辞,惠亲王已经不高兴了,道:“恭亲王,你是说本王在拆穆彰阿的台吗?”
恭亲王忙赔笑:“五叔千万莫多心,侄儿在和曾大人说笑呢。”
奕訢年纪虽小,可毕竟已封了亲王,在王公贵族中间偶尔淘气,话无轻重倒不会引人多心,与大臣们,尤其是汉臣,若失了分寸,可不是闹着玩的。
曾国藩听恭亲王自认是开玩笑,不便多说什么,给两位亲王和文庆施礼道别。
恭亲王道:“曾大人,既然惠亲王相邀,我看不必另挑日子,你现在就先去他府上候着,我们和文庆说两句话,随后就到。”
曾国藩看着惠亲王不敢应声,恭亲王推他向外走说:“曾大人,快别愣着啦,可不是谁都有这么大的面子,我适才求了半天,都被五叔撅了回来。正好,我沾你的光,咱们去他府上品尝南粤的佳肴。”
恭亲王被奕訢说得再不好意思拒绝,便让曾国藩先行一步。
曾国藩到了惠亲王府,管家听说王爷随后就到,便请他先到“集兰斋”用茶。
集兰斋是惠亲王的会客堂,紧挨着书房,天门由书房出来,曾国藩正站在窗前欣赏院中的芍药花,瞧着像是天门,又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道天门已经流放广西,怎么会出现在王府里。
曾国藩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在王爷府大呼小叫,未免太失礼,正欲转身撤步,谁知天门一侧身要过月亮门时,正好将半张脸露给了曾国藩。
曾国藩愣住了,不是天门还会是谁。
曾国藩心里一震,才觉得害怕,顿时懊悔不已。惠亲王将天门藏于府上,本是徇私枉法,怎好戳破呢。
已经晚了,天门走到窗前,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曾大人,久违了,您老一向可好。”
曾国藩瞧了一眼门口,不见有人,轻声笑道:“天门,你没算出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吧?”
天门进到屋里,重新行礼,给他续上新茶,道:“曾大人,听王爷说,你才刚升了官,天门给您道喜啦。”
“同喜,同喜,”曾国藩道:“你不是在广西吗?何时回来的?”
“我是在广西啊?”天门眨了下眼睛说:“天无二日,人却可以有二心,我的一颗心在广西服刑,一颗心在与曾大人私通。”
男女之间才用“私通”这个词呢,他怎么称和自己“私通”?他的话要转着圈想,千万别让他绕进去了。
曾国藩警惕起来,既然天门自称本该在广西服刑,说明正如自己所虑那样,天门在提醒他,这件事非同小可,若叫外人知道秘密,惠亲王难辞其咎,自己也会因“私通”而受到牵连。
“天门,你快些躲起来吧,就当我们在京里从未见过面……”
“这是王爷府,只要曾大人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我让恭亲王害苦了。”曾国藩后悔不已。
“哈哈哈,曾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不会拉他下水吗?”
“如何拉他下水?”曾国藩想想不对头,怎么能和天门议论王爷的是非,忙正色道:“天门,口不出谤言,祸不嫁他人。不可再说这些混话,你快些离开吧,王爷和恭亲王很快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外面一阵脚步声,已经到了“集兰斋”门口。
曾国藩脸色一变,打量房中并无可避之处,不由郁闷至极。
天门小声说:“曾大人,你怕什么,有两个王爷替你挡着呢。”
惠亲王进屋看见天门,脸色顿时比曾国藩还难看,狠狠瞪了天门一眼,喝道:“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你呆的地方吗?”
天门因为和奕訢也熟悉,倒没觉得有何怕见人的,便是钦犯又能如何,不信他会和惠亲王撕破脸皮。
这是天门太幼稚了,他当曾国藩不会害他,也当奕訢得送惠亲王人情,却不知世事浇漓,官场险恶,既有律法在上,又有外臣在侧,王爷们首先要顾得是皇家的威仪,王法的尊严,自身的形象,怎能为他而自薄于人。
天门见惠亲王动怒,情知不妙,忙示弱欲逃。
恭亲王却已绕过惠亲王,上前拉着天门的手,仿佛怕他跑了,眼盯着惠亲王,阴寒一笑,“五叔,这小子不是先帝亲自定谳的犯人吗?怎会在您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