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用梅花数占出五日内朝中必有变故,果然应验,刚过三天,皇上突然叫大起儿,京里四品以上官员尽皆上朝。
不到五更,乾清宫门外黑压压站满了官员,巧得是天上正飘着小雨,东南风斜斜一吹,大多官员毫无准备,顿时被淋得浑身湿透,不停哆嗦。
新君才即位四个多月,大丧一个月,守孝六十日,算起来正好服孝期满。这时叫大起儿也在情理之中。
奕詝大概要立君王之威,有意让群臣在外面多等一会儿,直到日出东方,处理完一批奏折后,才大开宫门,与臣工见面。
这时已有一些大臣,因冻饿交加而青涕长流,憔悴不堪。
奕詝先发一道明诏,褒奖擢升一批在大行皇帝大丧期间的有功之臣,其中便有恩华擢升总管内务府大臣,赛尚阿入值军机处,曾国藩任兵部右侍郎等。
此谕旨一出,大臣们顿时惶恐不安起来,赛尚阿入值军机并不值得惊讶,曾国藩官升一级早有口谕,因此也不意外,只有恩华接任总管内务府大臣令人不解。
文庆是道光朝的宠臣,为官为人都颇值得称道,恩华接了他的职位,那么皇上是要将他褫职吗?
果然,接着又有两道圣旨宣下来,一道是给文庆的,革去文庆总管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等职,着令回家反躬自省。
另一道是给穆彰阿的,革去穆彰阿文华殿大学士等职,永不叙用。
给穆彰阿的圣旨宣后,另有一道朱谕公告天下,措辞极为严厉:
“任贤去邪,诚人君之道务也。去邪不断,则任贤不专。
……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难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从前夷务之兴,穆彰阿倾排异己,深堪痛恨!
……穆彰阿恃恩益纵,始终不悛。……欲使天下群黎,复遭荼毒,其心阴险,实不可问。
……第念穆彰阿系三朝旧臣,若一旦审之重法,联心实有不忍,着从宽革职,永不叙用。”
两道圣旨一下,乾清宫外,群臣头顶,真如炸响一声巨雷,惊飞琉璃瓦上一片乌鸦。
这也太突然了,新君初理朝政,便整肃朝纲,一日之内,摘去两位红极一时的前朝重臣的顶戴花翎。
一时之间,众臣当中,打喷嚏的憋回去了,擤鼻涕的咽回去了,饿昏头的精神了……你看我,我看你,人人自危,不知下面该轮到哪个倒霉蛋了。
惠亲王并不知奕詝会有这样的决定,坐在殿内,拿眼去瞧杜受田。杜受田是奕詝的老师,奕詝登基后,即加封他太子太傅衔兼吏部尚书等职。不用说,这个主意全是他出的。
杜受田捻须颔首,对惠亲王报以微笑,似乎在问,这样处置他们,你还算满意吧?
满意,当然满意。文庆被革职,全因穆彰阿所害,从旨意上可以看出,奕詝显然是迫不得已,料不用多久,便可复职。
而穆彰阿害人害己,加速了自己倒台,并落个永不叙用,诏告天下的下场。
穆彰阿怎样害人害人己呢?
原来,有一个叫薛执中的道士,据传在终南山修炼数十年之久,精通阴阳术数,擅长以符咒作法,自称已经修炼到可以与神灵对话的境界。
京里先有官员患恶疾久治不愈,经人引荐,请薛道士救治,薛执中画了几张符箓,作法之后,烧成灰化入水中,饮了几次病果然好了。
后又有候补官员求他施法,助自己走个好前程,也未用多久,竟然补了个肥缺。自从薛执中的名气大振,在京官中成为重要的谈资。
薛执中颇懂经营之道,一般人花重金也绝不出山,只在四品以上官员中迂回,因此慢慢地身价便抬上去,京官们以能结交到他为荣。
恰在此时,文庆的父亲得了一种怪病,如鬼魅附体,终日胡言乱语,行为失常,令他十分苦恼,也十分想念天门,口中不免念叨,“若天门在京里就好了……”
内务府一个官员知道此事后,向他推荐薛执中。文庆见识过天门的神奇,知道世间确有奇异之人存在,因此对薛执中的法术深信不疑。马上请薛执中入府为父亲治病。
这一回不知是何原因,薛道士的法术突然不灵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是毫无效果。
文庆并未怪罪于薛道士,只当是父亲的命数,封上银子,将他礼送出府,不久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文庆只知道薛道士通法术,却不知他常和官员议论朝廷是非,背地里与一些不甚得意的官员推演大清国运,褒贬君王得失。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穆彰阿耳中。只因文庆曾当着皇上的面说过要参劾他,一直耿耿于怀,正在寻机报复,这下终于逮到机会。
穆彰阿这一次下手极狠,采取围点打援的计谋,先由同党上折子,奏陈皇上,京城里来了一位疑为叛匪的妖人,行踪诡秘,神出鬼没,借巫术四处结交四品以上官员,并广为散布谣言,说什么“道光道光,道光驾崩,大道无光。”大清国要到头了云云。
打薛执中原是虚晃一枪,一个江湖术士当然不值得穆彰阿大动干戈。他的目的在于扳倒文庆。
奕詝看了奏折后,非常震怒,怒就怒在那句歌谣上。这还了得,污蔑先帝年号,诅咒大清国要亡国,如此忤逆贼人,凌迟处死岂能解恨,应当诛九族。
奕詝当即将薛执中一案定为叛乱谋反大案,下旨严查涉案官员。
这时该穆彰阿出马了,他立刻上一道奏折,参文庆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却暗中结交叛匪,意图叛乱谋反。
穆彰阿一贯的娇纵,见奕詝将“薛案”定为叛乱大案,以为新君年轻易欺,若火上浇油一把,奕詝盛怒之下,不辨真假,不分轻重,一应治罪,实属可能。
穆彰阿也是恨文庆之深,欲要置之死地,因此这道奏折多有虚妄之辞,犯了大忌。
说文庆会造反,岂不是笑话吗?若文庆是汉人,这种说法或有可能,可他是旗人,世受皇恩,身处高位,他有何理由要反。
即便文庆要反,他身为步军统领,总管内务府大臣,岂不随时都可要奕詝的命,还用得着弄一个江湖术士来行结党之事。
傻子也能看出穆彰阿是挟私报复,如此指鹿为马,欺君罔上,未免也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
奕詝还是阿哥时便对穆彰阿十分厌恶,在太子之争上,穆彰阿上窜下跳,为奕訢四处活动,先帝驾崩后,又欺新君年轻,左右朝纲,如此种种恶行,早已不是一个人臣所为。奕詝早有查办他的意思,只因杜受田一再劝阻,说他刚刚即位,不宜轻动先帝的老臣,才强忍了下来。
这回奕詝实在无法忍下去了,他将奏折拿给杜受田看,杜受田叹道:“都说人老成精,穆彰阿怎么老糊涂了呢!从前误君识国,旧账未了,如今非但不思悔过,而且更加有恃无恐,这是要图穷匕见啊!”
奕詝道:“依老师之见,当如何处置穆彰阿?”
杜受田道:“穆彰阿的奏折虽有不实之处,若治他欺君之罪也太牵强,毕竟文庆确是与薛执中有过交往,而且他身为步军统领,纵容妖人在京城散布谣言而不捕,失职在先,穆彰阿借题发挥在后,情有可原。”
“那便是文庆有罪,穆彰阿无功啦?薛案乃叛乱谋反大案,穆彰阿却从中混水摸鱼,这等奸诈之人,留在朝中,实堪忧虑。”
“皇上,恕臣直言,那些个大臣不过是危言耸听,薛执中等人乃跳梁小丑罢了,怎配得上叛乱谋反的罪名。当今大清国的心腹大患在广西,何必为这点小事费神。”
“老师若这样说,那穆彰阿的罪过可就大了,老师知道薛执中不值一提,穆彰阿岂能不知?难道说这场风波全是他挑唆起来的?”
杜受田笑说:“皇上圣明。”
“朕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是让朕借此机会,查办穆彰阿!”
“皇上还是不太明白。”
奕詝皱了下眉头,脸上现出不自在的神情。
“穆彰阿是先帝的老臣,也是先帝最为倚重之人,皇上不能这么快便来个人走茶凉啊!皇上不是要做仁君吗?何不给穆彰阿点教训,既让他受到惩罚,又能令众臣工称赞皇上的宽厚大度呢!”
奕詝顿悟,道:“还是老师想得周到,那便是只革职不查办,以观后效。”
“只有如此,文庆渎职之罪才能从轻发落,皇上也不希望失去一个忠臣吧?”
奕詝终于明白了杜受田的良苦用心,会心一笑,道:“朕有老师一人,何愁朝纲不振。”
君臣二人当即议出处置文庆和穆彰阿的章法,由杜受田起草谕旨,然后传旨下去,叫大起,树君威。
天门的五日之判也因此而应验,惠亲王面带笑容回府,叫来天门,正要将穆彰阿革职之喜讲与他听,天门却抢先说道:“王爷莫喜,有一件大忧愁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