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若兰真的去广西了。
她从香客口中得知天门获刑流放后,去了一趟惠亲王府,打听到天门果然随惠亲王去了广西。
福晋们再三宽慰她,说天门有王爷照顾着,不必担心。过个一年半载,王爷回京肯定会把他带回来。
从此,若兰每隔一段时间便去王爷府一回,陪福晋们说说话,顺便打听天门的消息。
惠亲王回京后,天门并没有随他回来,若兰便起了疑心,向惠亲王追问天门的下落。
惠亲王先是不肯实情相告,编出谎话来哄骗若兰,说天门被两广总督周天爵留下了。
若兰哪里会相信,以为天门出了事,便苦苦哀求,要惠亲王告诉他真相。
若兰既已出家,本应六根清净,不被儿女情长困扰才是。没想到,为了天门,若兰竟置佛门清规戒律于不顾,由不得惠亲王不感动。
惠亲王为让若兰安心修行,只好将实情告诉她。
“本王有意要带天门回京,是他顾念天下苍生,不愿看到生灵涂炭,意欲平息匪祸,才自愿留在‘拜上帝会’教中。”
“他年纪尚小,孤身一人,怎敌得过那乱匪如狼似虎。”若兰惊呼。
“行善积德,天襄神助,天门本就有神灵护体,且天资聪明,本王又将段小中留给他,你大可放心。待本王奏明圣上,调兵前往广西,荡平乱匪后,便迎他回京。”
惠亲王原以为可以让若兰放心了,哪知她的担忧反而有增无减。
邵家有恩于若兰,若兰也曾在邵如林面前发过誓,要照顾天门一辈子。如果不是为报家仇,嫁给江晨,不管天门娶不娶她,她都要留在邵家。
若兰的出家,明着是和天门赌气,实则不然,而是因为深深愧疚。
既已做了天门的待年媳,自己也发誓一女不嫁二夫,却因放不下仇恨,为了一私之念,做了江家的媳妇。虽是有名无实,终究是污了名声。后来在王爷府又呆了数月,受到惠亲王的百般呵护,风言风语又引出不少。若兰不是没想过后果,可为了家仇,她什么都可以不顾。
仇报完了,按说她该欢喜了,可是她心里却空了。仔细想想,像一场梦似的,她才明白自己伤了天门,也险些害了邵家。
天门长大了,想得也多了,若兰知道他对自己的误解解不开,也不必解。天门有才华,有前程,自己大他十多岁,又做过人妇,怎么还敢再有非分之想。
江家门楣上的匾额只是一个引子,为了避开闲话和是非,她也要出家的。做个世外人,她得清静,邵家也得清静,皆大欢喜。
可是在若兰心里,天门永远是她的男人,是她最爱的人,为天门,她可以把命交出去。
天门落难,被发配到遥远的瘴疠之地,他那么小,该多无助,该多孤独,若兰还如何能清净得下来。
她要去找天门,不管路途多艰险,不管路上是死是活,她都要找到天门,陪伴他最人生最黑暗的一段岁月。
若兰经历过太多的苦难,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苦难是她不能承受的。
若兰一路向南去了,颠着三寸金莲,每天行走几十里路,全然不想何年何月才能到达几千里外的广西。
她曾在山东峄县那个地方,与天门擦肩而过,甚至他们同时住在峄县城里。若兰挂单在南关的观音庙,天门就住在北关的客栈。
天门有过须臾的心神不定,觉得对那座小小的县城有种莫名的亲近,只是一路奔波,身心俱疲,未及多想。
若兰心里也有过刹那的慌乱,感到那座小县城有某种东西牵着自己,甚至在梦中和天门相聚,相拥而泣,天门牵了她手说,我回来了,姐姐,咱们回家吧。
醒来只见房梁上的蜘蛛在缝补破了的蛛网,哪有天门的踪影。一场梦,非但不能让她生出退却的念头,反而更加坚定了她前行的信心。
她奔着心爱的天门弟弟而去,却离天门越来越远。
静因向天门证实若兰已离开石经山半个多月,天门既心疼又感动,既担忧且苦恼。
他心疼若兰一个弱女子,如何走完这几千里的山高水长;他感动的是若兰对他的一片真情;他担忧的是他才出深渊若兰又将投身虎穴;他苦恼的是和“拜上帝会”欲了难了的纠缠。
若兰不顾安危,毅然去广西寻天门,天门也只能改变再不回广西的初衷,尽快结束在京城的旅程,重新赶回去。
天门转过身,看向南天,口中喃喃自语:“老天啊,太一天尊啊,上帝啊,难道天门在广西做得还不够好?你故意用若兰再将天门引回去,重新受一番考验!”
天门向静因和小尼姑揖别,无精打采地往回走。
小尼姑听他叽里咕噜念出一大串名堂,忍不住笑道:“还有如来佛祖,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呢!”
天门苦笑:“神仙多了打架。”
小尼姑只因家中贫寒,无法生活下去才被家人送入寺庙。她久居庵中,除了做杂活便是念经,正觉无聊得很,忽然见到年纪相仿,又颇有趣的天门,便忍不住要多绕舌几句,“小施主,小尼法号归云,你怎么称呼?”
静因喝道:“多嘴,罚你抄十遍‘楞严经’。”
天门心里不落忍归云因自己受斥责,道:“师太,小生记得‘楞严经’有云,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如不断淫,必落魔道。小生记得可对?”
静因点头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懂得佛法?”
天门笑说:“不敢说懂,这山中所有石刻经文,小生都曾抄过。‘楞严经’要佛门弟子修三昧,本没错,可是不动淫欲心,何以修三昧!归云年幼,才由世道转佛道,百念未生,如何断尘缘?知其果才能戒其因,识其昧才能断其念,小生说得可对?”
静因闻听此语,大为惊讶,觉得天门的话似是有些道理,也似是狡辩,但凭她的修为,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经法驳他。
静因脸上现出愠怒,道:“小施主,贫尼是清修之人,不以佛法与人争辩,你请自便吧。”
天门笑笑,冲归云做个鬼脸,说:“不能白叫你受罚,我叫石经山人,快回去抄经吧。”
归云受了罚,却不以为然,抿嘴笑道:“这叫什么名?难不成你也是出家人?”
天门瞧着静因脸色不对,不敢久留,冲归云眨了下眼睛,赶紧溜了出去。
江晨候在门外,天门和两个尼姑的对话恍惚听了几句,见天门出来,不满地说:“让你打听若兰,你却当着主持的面调戏起了小尼姑,你的胆子也忒大了!”
天门拉他走开几步,笑说:“佛门净地,不可胡说,天门这是在渡人呢。”
“我听着她们说若兰云游去了?”
“是啊。”
“这乱糟糟的世道,一个俊美尼姑,瞎跑什么呢!”江晨埋怨道。
“世道乱,才要广布佛法,普渡众生嘛。”
“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天门问:“怎么,你要去追她回来?”
“若知道她云游的方向,为何不去追她,”江晨目光坚定起来:“你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在这里感动她,反而不如一路追寻她更显诚心。”
这当然再好不过,要是江晨快马追过去,不过长江,定然能追得上。
天门试探道:“你可是领了洪秀全的密令,你敢擅离职守……”
“洪秀全算个屁,他和若兰比起来,一文不值。你快告诉我若兰的去向吧。”
天门手里捻着玉扳指,闭目凝神,默念有顷,睁开眼叹道:“真是造化弄人,我们曾在山东地界与她共处一城……如今她已到了凤阳。”
天门看完若兰走过的路径,心里大为不解,若兰要往广西去,怎么拐向了山东?不该是由保定到邯郸吗?
天门再一琢磨,醒悟过来,若兰从未出过远门,一路托钵而行,寻找庙庵挂单投宿,走着走着便走岔了道。
这可太危险了,如果误入深山老林,撞见歹人野兽可如何是好。
“我们在山东与她共处一城?呀,你那时怎没想起来算上一卦。”江晨遗憾地说。
她幸好绕道山东,若是直奔广西,岂不引起江晨疑心,要是他知道若兰前往广西寻找天门,江晨还会热血沸腾地去追若兰吗?
“你当占卜是吃饭,一日三餐,到时辰便点卯。”
“你可能算出她欲往哪里?”
“四月初八是释迦摩尼佛诞日,南京栖霞寺开龙华会,若兰姐姐应该会去那里。”
“我便去栖霞寺等她。”
“四月初八还早着呢,她若路上发生意外怎么办?你过了凤阳后,可在沿途庙庵里去打探,尽快让她回心转意,返回涿州,你家那宅子如今已划到若兰姐姐名下……”
“先别想那么远,洪秀全那关不知如何过呢。如果若兰真愿与我重修旧好,我们便躲进再无人能找得到的地方,远离世间烦恼,从此终了一生。”
天门想,但愿你能找到若兰,但愿若兰能不计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