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九门紧闭,天门等人站在城门不远处,张望了半天。
天门若要单独进城,不费吹灰之力,但要带上江晨等人大摇大摆进城,绝无可能。
天门已经测知道光驾崩,反而不急于进城了。京城内外戒严这么久,说明惠亲王回京后,筹备平叛事宜进展并不顺利。
肯定不会顺利,惠亲王就是因为擅闯健锐营才被支开,朝中那些佞臣怎能再让他插手军队的事情。
新君即位后,一切秩序都要推倒重来,各派人等斗争定会很激烈,好在惠亲王向来与两个皇子关系不错,假以时日,他或许会有机会扳回一局,不过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完成布局。
既然惠亲王有意封锁消息,天门当然要想办法瞒过江晨。江晨是宋得明的铁杆拥趸,他若知道京里乱成一团,定要派人火速回广西报信,岂不坏事。
天门正筹谋如何远远躲开京城,江晨问道:“天门,你可能推算出城中发生了什么事?”
天门说:“不好说,也许是出了人命大案……若是天天敲钟,又不太像,难道在练兵备战?没听说有战事啊?”
天门胡编一气,把江晨弄得莫衷一是。
“我们不可在这里久留,若引起守城官兵的疑心,可不好脱身。”江晨道:“天门,你快拿个主意,想想我们去哪里落脚。”
“只有去附近村里暂且歇一歇,等城门开了再进去。”
江晨大摇其头,他是北方人,倒不用担心,他最怕两个广西武士,惹人生疑出一个法子,要随天门回石头城家中暂且住下。
天门此番好不容易才逃离虎口,已经不打算再回广西,当然不能做引狼入室的蠢事。立刻摇头说:“整个涿州都知道邵家公子得罪皇上,被流放广西,我若回家,岂不是自投罗网。”
“你说我们该去哪里?”
“有一个好去处。”
“快讲。”
“去找若兰姐姐,她在石经山修行,那里偏僻,少有官府耳目,我们既可以容身,你又可以与她重修旧好。”
提到若兰,江晨的心狂跳起来,伤痛早已退去,许多美好回忆涌上心头,既期待又惶恐,道:“她已出家,怎好去打扰的清静。”
“去还是不去?”天门欲擒故纵。
“我在石经山结识的若兰,故地重游或许更有一番滋味吧。”
“那就是去了?”天门促狭地看着江晨笑说。
江晨无限幽怨地看了天门一眼,道:“天门,为何和你在一起,总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那是你心里揣着一块冰的原故。”
天门边笑边拨转马头,向石经山奔去。
四人途经涿州,天门要找骡马市将马卖了,江晨倒没说什么,两个武士坚决不肯。他们暗中领了冯云山的密令,要和后面陆续赶过来的教中弟兄接头,若躲进山里,没有马匹可不成。
天门说:“从此以后我们要扮作书生仆人,骑着高头大马,招摇山里,你们不怕被人怀疑吗?”
江晨甚为赞同,可他们毕竟不是为游山玩水而来,不由得进退两难起来。
天门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卖两匹马,留两匹,他和江晨作为公子,当然可以骑马,那两个武士只好步行跟随。
这可苦了两个武士。由涿州到石经山有三十里地之远,天门一路被两个武士监视,甚为不爽,这时便顽劣性起,成心要作弄他们一番。
天门骑上马,忽而纵马疾驰,忽而缓勒缰回望,反正是不容两个武士有片刻歇息的工夫。
直到傍晚才赶到石经山,两个武士累得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天门将缰绳丢给他们,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径直上山去寻住处。
近山情更怯,江晨站在石经山下,想起那次与若兰的邂逅,想起此后的恩怨情仇,忽得悲喜交集,情不自禁,将柳永的一首词脱口而出:“……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江晨诵得是《雨霖铃》,天门用《采莲令》回他:“……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江晨苦笑:“这番重逢,不知是福是祸。”
“时过境迁,事在人为,没有解不开的愁绪,没有化不掉的仇愆,与其抱恨终生,何不抹面一试。”
江晨道:“你在金田时,便说看天象,看出关于我的什么事,莫不是和若兰有关?”
“你那时没兴趣听,这时偏不说给你了。”
江晨郁闷至极,再三央求。天门那日的话原是哄他的,这时不得不现编些宽心的话给他:“你不在天象,却在我的慧眼里,我看到若兰参透佛法,悔悟不该以怨报怨,伤你一片痴心……你们这次相遇,是有希望令她还俗的。”
江晨果然大受鼓舞,脚步顿时轻快了许多。
四人沿着山路,一路前行,经过一座掩映在丛林中的红墙小庙,江晨扯住天门,小声道:“若兰可是在此寺中?”
天门摇头:“你不用性急,先找个地方安身要紧。”
天门曾在山上抄经,知道山上有不少云游僧道的结庐处,有些早已空出来,收拾一下便可以住宿。
再往前走,转过山崖,竟到了当年假道士陈溪的草棚。
草棚仅剩下石墙和木梁,茅草经风吹雨打,早已腐烂掉了。
天门道:“这里若用心收拾一下,倒是个绝佳的读书之地。”
“这怎么住?”江晨抬头看看天色,道:“天已经晚了,哪还来得及收拾,这么冷的天,难不成要露宿乱石堆中?”
天门瞧了一眼身后的两个武士,冲江晨眨眼道:“我们有修房造屋的行家,费不多少事,先弄些茅草来,遮住棚顶,将就一晚。”
天门在路上和那两个武士攀谈过,知他们在广西时,便是以为人造屋为业,闲时习武。这回他们倒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两人跑了三十多里路,又累又饿,听说要他们薅草修棚,顿时火了,坐到地上再不肯起来。
天门也不强求,由马背上抱下行李,找个避风处,抖开被褥,裹在身上,美滋滋地自顾歇息了。
那两人是南方人,不适应当地干冷的天气,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便不堪忍受,只好动手重修草棚。
天门等人在石经山安顿下来。天门不慌不忙,连着休整三天,三天里江晨却如坐针毡,时而爬到山顶,望着山间的庙庵发呆;时而在林中乱窜,如受惊的野兔。
若兰近在咫尺,他怎能安下心来。
天门心里也不安静,离家一年,不知家人如今是住在涿州城里,还是已经回到石头城,还要琢磨着如何寻机回家与父母、响地团聚。
天门知道江晨的煎熬,便静观其乱,耐心等他送机会上门。
果然,第三天午时过后,江晨再也按捺不住了,夺去天门手上的书,道:“天门,我快要疯了,你陪我去找若兰。”
天门极不情愿地说:“这山里只有一处尼姑庵,你自去就是,何必拉上我。”
“我和若兰之间的恩怨你心知肚明,我怎好贸然去见她。”
“你们是未打散的夫妻,你上山寻妻,合情合理,怎么叫贸然呢?”
“你是若兰的弟弟,你陪我去,正可从中周全,岂不更好。”
江晨不由分说,拉着天门便走。
天门说:“牵上马,待晚间顺便去涿州城买些食物用品回来。”
两人牵着马,向那尼姑庵走去。
到了庙门口,天门说:“不知若兰的法号,该如何打问?”
“这等小事岂能难倒你?”
“你是要我进去?”
“好兄弟,算哥哥求你了,你就成人之美吧。”江晨作揖道。
天门无可奈何,进到庵中,正遇着一个小尼姑在院子里打扫落叶,施礼道:“小师父,向你打听一个人,小生的姐姐庄若兰在此出家,可否请她出来一见?”
小尼姑大约十三四岁,生得眉清目秀,显然才刚剃度,六根未净,一见美玉般的天门,眼神便拢不住了,盯着他,含笑道:“什么庄若兰?咱这里哪有叫这法号的出家人。”
小尼姑虽不庄严,天门却不敢轻薄,认真地说:“庄若兰是她俗家名字,她的法号我却不知,麻烦小师父去问一问可好?”
“这庵里几十口子出家人呢,你倒是描绘一番她的模样,我好帮你想一想,凭我的资历,若挨个去给你问,岂不是自找没趣吗?”
“小师父说的是,是小生想得不周全。”
天门将若兰的样子细细说给小尼姑听,小尼姑想了片刻,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位师父,她法号空云,不过,半个月前便云游求法去了。”
天门以为小尼姑哄他,说:“小师父,我有要事,你可别蒙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蒙你做什么?不信的话,我请位师太来和你说。”
小尼姑果然丢下扫帚进去,不一会出来一位中年尼姑,打量天门一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你见空云何事?”
小尼姑很是伶俐,道:“这位是静因师太。”
天门忙行礼道:“静因师太,小生有礼了,若兰姐姐出家时,家中并不赞同,只是她心归佛法,矢志不移,家中才成全她,如今家中父母思女心切,物差我来请她回去一见……”
“据空云讲,她父母双亡,怎么又出来父母双亲?”
“是小生的父母,她的义父义母。”
“阿弥陀佛,你来得不巧,数月前,有香客来上香,说起什么神童触犯天颜,被流放广西的事情。空云竟失声说那是她弟弟……不会是你吧?应该不是,他在广西服刑呢!”
静因道:“空云从此便心神不定,半个月前,说要云游求法,贫尼这座庵里,不到比丘这一层,是不许云游求法的,贫尼猜她定是尘缘未了,放心不下那个弟弟,前往广西探视亲人去了。阿弥陀佛,你也自称是她弟弟,她在尘间究竟还有多少割舍不下的孽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