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亲王听到文庆念出奕訢的名字,愕然一惊,忙拿眼去瞄文庆手中的诏书。
这时的穆彰阿也因时局多变,被召回军机处理事。他扫了一眼拥护奕詝的大臣们,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文庆清了清嗓子,接着念道:“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
听此旨意,顿时举座皆惊。惊得倒不是立谁为太子,而是在道光病危这个当口,怎么弄出这么一道诏书。
不知是圆明园慎德堂里暖炉火太旺,还是太紧张,只见文庆额上不断冒出汗珠。
文庆向肃顺投去疑惑的一瞥,肃顺这才醒过神来,原来他手中有两道诏书,未及细看,忙中出错,弄错了次序。
文庆重新展开另一道诏书,先扫了一眼,才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四子奕詝著立为皇太子,尔王大臣等何待朕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特谕。”
奕詝对继承大统本没抱什么幻想,听到文庆先念出奕訢的名字,以为大局已定,不料文庆竟然大喘气,最终太子却是他。
奕詝稍一愣神,赶紧伏地叩头不止,泪流满面,哽咽道:“皇阿玛,儿臣……”再也说不出话来。
给奕訢的那道诏书,虽已宣过,却因不合仪轨,文庆又重新宣读一遍。
奕訢美梦落空,却能沉得住气,平静地谢旨领恩,然后爬到道光床前,握住皇阿玛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道:“皇阿玛,苦了您啦!”
穆彰阿的心如一枚玉佩,“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得粉碎,那硬挺直了的腰身也渐渐佝偻下去。
道光已经神智不清,却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眼看过了午时,众大臣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却没人敢挪动一步。
惠亲王和文庆坐在一旁,对视一眼,再瞧瞧即将成为新帝的奕詝,两人心中不由都生出许多惆怅。
自去年开始,因为道光沉疴缠身,怕他担惊受怕,加重病情,很多坏消息要么瞒而不报,要么报喜不报忧,道光能挨过年关,实属不易。
去年八月,葡萄牙在澳门与清兵发生冲突,竟借机强占了澳门,这件事上奏到朝廷,被文庆压了下来。九月惠亲王由两广返京,已知“拜上帝会”正准备谋反,也未敢声张。
千算万算,左瞒又瞒,谁也没料到,到了十二月,皇太后突然宾天。这件事很要命,皇太后的丧仪,要经一个月之久,六十八岁的道光,本就一身的病痛,还要白天操持大丧,晚上结庐守灵。天寒地冻,加上悲伤,于是身体一下便垮了。
翌年正月,终于办完皇太后丧仪,看上去,道光的精神头还不算太坏。惠亲王听天门说过,皇上龙驭归天应在春天,因此觉得好歹挨过了这件大事,皇上只要好生将养身体,或许还能支撑到三、四月份。
哪知恰在这时,江宁等地又上报长江水患成灾,数万灾民无家可归,无米下锅,请求赈灾。
道光没能过得了元宵节便驾崩了,或许正是缘于此事。
这件事正赶上穆彰阿刚回军机处,他立功心切,为讨皇上欢心,以维护皇上“爱民如子”的圣誉为名,票拟了如何拨付赈灾粮款,如何停征灾区赋税的条陈,拿了奏折便去呈给道光。
恰好被文庆撞见,顾着皇上的身体,便顾不上同僚的面子。文庆伸手要过奏折,浏览之后,甚为不满。
一次皇太后的丧仪,已经几乎将国库掏空,哪还有银子去赈灾,明知皇上已不堪忧虑,这不是给皇上添堵嘛!文庆坚决不同意上奏天听。
穆彰阿被贬回家,冷落已久,终于起复获用,第一件差事便要夭折,自然不乐意,立即火冒三丈,竟搬出大清律,据理力争。
皇上对臣工的奏折,若要留中不发,也须慎重,何况大臣私压奏折不报。文庆深知其中利害,不敢再加劝阻。
正月十一日那天,道光阅罢穆彰阿呈上来的折子,已无提笔批示之力,只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准罢。”
穆彰阿喜滋滋地跪安,他刚迈出门槛,道光“噗”地吐了一大口鲜血,便从此人事不醒了。
惠亲王后来听文庆提起此事,对穆彰阿恨之入骨,连骂了他三个“透顶”,“混账透顶,自私透顶,恶毒透顶。”
洋人在沿海虎视眈眈,“拜上帝会”在广西蠢蠢欲动,各地天灾不断,朝堂上又多是一帮昏聩无用之臣。奕詝年仅十九岁,性格和道光差不多,瞻前顾后,缺少主见,今后可如何是好。
惠亲王瞧一眼奕詝,再瞧一眼奕訢,心里竟忽然产生了后悔的念头。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不敢多想,他在暗暗安慰自己,或许奕詝是大智若愚,故意示弱于奕訢呢。
文庆听着外面大臣们躁动不安,出去斥责几句,回来走到惠亲王身边,悄声道:“皇上是否还有未了的心事?”
这句也就是和惠亲王说,哪有臣子盼皇上赶紧咽气的。
文庆不是着急,而是他瞧着道光痛苦的样子心里不忍,反正已回天无力,不如早些解脱,好安排后事。
是啊,下面还有一大摊子麻烦事呢。
惠亲王上前一步,将耳朵凑到道光嘴边,轻声道:“皇兄,您还有圣谕要给两位皇子吗?”
等了片刻,也不知道光说是没说,惠亲王拉过两位阿哥的手,交到道光手上,示意奕詝紧紧握住。
道光脸上微微现出微笑,再等了一会儿,先是奕訢抬头看了一眼惠亲王,示意他去试道光的脉搏,然后是文庆发觉道光已经咽气了。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午时三刻,道光皇帝驾崩。
奕詝奕訢携众大臣大放悲声,恸哭一场,然后赶紧先张罗新君即位,再备大行皇帝的丧仪。
奕詝登基做了皇帝,大行皇帝的丧仪是一件大事,但是惠亲王还有一件大事更急需妥处。
惠亲王不顾众大臣谤议,拉着已封亲王的奕訢,闯宫去见新皇上,商议如何防备“拜上帝会”趁机作乱。
别看奕訢才刚满十七岁,却因胸怀天下,早已谙熟朝中规制。他道:“五叔,皇阿玛才刚归天,四……皇上也刚登基,诸多事情堆到一起,大臣们都忙乱不堪,皇上没召见我们,这时闯进宫里,不妥吧?”
“十万火急的事情,顾不得那么多了。”
“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你不说清楚,我可不敢跟着你去冒犯天威。”
“吆嗬,你做了亲王,说话的口气也变了,连五叔的话都不听了吗?我能害你怎么的?”
“那可说不准。”奕訢嘟囔道。
在太子之争上,惠亲王没能伸手帮奕訢一把,奕訢仍心存埋怨,因此对惠亲王有些抵触。
惠亲王并不计较,道:“我的小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使小性子。你如今做了亲王,要以国事为重,我告诉你吧,广西乱匪就等着大行皇帝归西这天呢,他们若借机造反……”
奕訢笑了:“五叔,我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看把你紧张的,不就是几个信洋教的百姓嘛,能闹出多大的动静!还造反,便是真反了,出不了广西便被我大清数十万铁骑踏个粉身碎骨!”
惠亲王一愣,道:“你怎么和那帮麻木不仁的老朽一样的见识?你忘了道光二十年,英军几十条船便打到天津的事情啦?”
“知匪岂能和洋兵相比,难不成区区几个乱匪也要打到京城来吗?”
“叫你说准了,如果我们不未雨绸缪,他们还真就能一鼓作气,打过长江!五叔实话和你说吧,我去两广数月,对广西乱匪的情形十分清楚,绝不是那些昏官的奏折上写得那样。他们为保头上的顶戴,全然不顾国家安危,一直在粉饰太平。”
“即便两广官员欺瞒朝廷,我仍觉得不会像五叔说得这么严重。”
“你呀,你才多大,你可知道康熙朝三藩之乱?那时大清的国力、军备是何等充沛,将士是何等英勇顽强,纵是那样也耗时八年,才平了三藩。现时的大清,能打得起八年仗吗?”
奕訢见惠亲王一脸严肃,话又说得有理有据,当即不敢再争辩,道:“便依五叔就是,可这是军机大事,须有军机处的大臣共同面圣才是正章。”
“那些军机大臣还不如你的见识呢,他们同去,只能坏事。我们先讨来圣旨,将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暂且封锁于京城之中,等调兵布防时再交军机处议决不迟。”
“还是五叔想得周全。”
奕訢听惠亲王对军机处颇有微词,不由心念一动,产生了借助惠亲王的力量,进军机处谋个重要差事的心思。
老少两个亲王,意见达成一致,即刻进宫,和文庆肃顺周旋一番,顺利地见到了奕詝。
奕詝从小是吃奕訢母亲的奶长大,又自知学识才干稍逊于奕訢,他做了皇上,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见到奕訢,仍和从前一样,拉着手,亲兄热弟,忘了君臣有别。
惠亲王咳嗽一声,提醒奕訢注意分寸,奕訢才赶紧退回下面。
奕詝问惠亲王何事急于求见。
惠亲王将广西乱匪的恶劣形势详细禀告,为防走露风声,却瞒下了天门在“拜上帝会”做卧底的秘密。
奕詝又问惠亲王欲要如何做。
惠亲王请旨城中戒严,关闭城门,隔离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然后速召集军机大臣,议定调军布防之事,等国丧之后,即刻发兵清剿乱匪。
别说为了江山永固,便是为了眼前的皇位牢稳,奕詝也断无不准奏的道理。
惠亲王领旨,封了九门,也把天门挡在了京城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