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九年,天门十四岁,因言获罪,被流放广西。
少小离家,一去数千里,怎不叫人牵挂。
知理夫妇千叮咛万嘱咐,牵肠挂肚自不必说,沈响地更是如同心口剜去一块肉,撕心裂肺般疼痛。
响地拉着天门不丢,要陪他同去。
知理夫妇觉得可行,广西乃瘴厉之地,凶险无比。天门此去,孤身一人,病了饥了,谁给他端茶送水;想家思亲,谁陪他说话解闷。
响地能陪在天门身边,再好不过了。
惠亲王却不同意,道:“天门是朝廷重犯,哪能丫环佣人呢。”
响地说:“我不是丫环,我是天门哥哥的媳妇。”
“那更不成,大清国的律法不许流放之人带家眷的。”
天门劝说:“响地妹妹,听话,你在家好生照料父母大人,不用担心我。”
响地可怜巴巴地央求惠亲王:“王爷,您就开恩,准响地同去吧,我们……生在一起生,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怎么话说,什么生呀死呀的,有本王在,保证不让天门少一根毛发。好了,都别啰嗦啦,都请回吧。”
“响地,既然王法不许,就听王爷的吧。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一切全凭天意吧。”知理道:“王爷,在下还有一事相求,能否再稍停片刻,让天门和响地成了亲再走?”
“成亲?邵先生,你说笑呢吧?难不成再回到涿州城里,张灯结彩大办一场?”
“那倒不用,非常之时,可不拘常礼。天门此去广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在下想,便在此处让他们二人拜天地,成就夫妻之礼。万一天门有个长短,响地总算有个名份。”
惠亲王看了一眼楚楚可怜的响地,点头道:“也好,就依你吧。”
知理又道:“王爷,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您可否担当他们的主婚人呢?”
“这是当然,莫说在这荒郊野外,便是大操大办,亲朋满座之时,本王也要当仁不让。”
“多谢王爷,有您主持天门的大婚,比大操大办还荣耀。”
响地听说知理要因陋就简让她和天门成婚,又羞又喜,拉着天门的手赶紧松开。
丁小香却吃惊不小,她没想到知理会有此举。
邵家有若兰相赠的一笔巨款,天门又结交众多王公大臣,这等门第,谁不羡慕。丁小香自从寄居邵家,便对天门动了心思,希望有朝一日,登堂入室,成为邵家的少奶奶。
如今,事出突然,眼看着亲王亲自主婚,响地转眼便成了少主人,丁小香一腔热情被浇灭,十分的不甘心。
丁小香扯扯丁鹿鸣的衣袖,示意他想办法拦下这桩好事。
丁鹿鸣当然懂得妹妹的心事。上前一步,施礼道:“王爷,小生以为此事不可,一来太过仓促,沈小姐尚有父亲健在,自古婚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窃以为还是寻到沈小姐的父亲,知会一声的好。二来,天门乃朝廷重犯,此时成婚,恐怕人言可畏。”
惠亲王睥睨了丁鹿鸣一眼,道:“你是何人,邵家的事何用你来多嘴?”
天门忙解释道:“王爷,你可记得那日,天门闯宫求您请太医吗?救得便是此人。他叫丁鹿鸣,进京赶考的举子。”
“丁公子,惠亲王是你的救命恩人,快来拜谢。”
丁鹿鸣赶紧磕头道谢。
“哦,原来是你!遇见天门,是你的福分,起来吧。”
“王爷,请勿怪小生多嘴……人生四大喜事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婚姻乃人生大事,若既无花烛又无洞房,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丁公子的书生气真是可爱,不劳你多虑,一切由本王作主。你不提醒本王倒是忘了,索性把本王的车辇暂借天门一用,权作洞房罢。”
惠亲王为速速了结此事,尽早赶路,并不愿听丁鹿鸣继续啰嗦。
丁鹿鸣碰个大钉子,面红耳赤站到一旁。
天门拉了响地的手,双双跪在知理夫妇面前,行毕大礼,惠亲王道:“入洞房吧。”
丁小香眼圈一红,低了头,扶着响地,亲手将她和天门送入车辇之中,侍立在辕下。
惠亲王笑道:“人家洞房花烛,你在旁边做什么?难道还要听房不成?”
丁小香羞得粉面通红,慌忙走开。
知理原本备了送行酒菜,正好摆出来当做喜筵。
惠亲王大喜,招呼知理席地而坐,又对段小中道:“相请不如偶遇,咱们赶上天门的喜事,便不妨多耽误些时辰,吃完喜酒再走,叫弟兄们都过来沾沾喜气吧!”
随行护卫听见招呼,一哄而上,喝酒吃肉,好不热闹。
天门与响地进了惠亲王的车辇,手拉手依偎着,你瞧我,我瞧你,全都扑哧一笑。
“跟做梦似的,我这就成你的新娘啦?”响地说。
“你不愿意?那我回了父母大人,就说你不乐意,等着八抬大轿呢!”
“谁稀罕你的八抬大轿,”响地嗔道:“响地什么都不要,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便是死也值了。天门哥哥,你好生求求王爷,要我随你一起去广西吧。”
“你要是丫环,我巴不得你在跟前侍候。可你是我的夫人,怎舍得你跟着我吃苦受罪!”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响地做你的丫环也愿意。”
天门搂着响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响地顺势倒进天门怀里,双手勾着天门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天门伸手去解响地的衣服襻儿,说:“别辜负了王爷的车辇……”
“外面那么多人……太难为情啦……天门哥哥,咱们俩老实地坐一会儿吧。”
“王爷说了,这车辇就是咱们的洞房……洞房花烛,人之常情,有何难为情的。”
响地坐起来,侧耳听车外的动静,外面欢声笑语,杯觥交错,像极了正在举行盛大宴会。
再环顾惠亲王的车辇,见车里宽大温暖,卧榻软垫齐全,灯盏茶具,左书右琴,布置得周到雅致,如同小小的书房一般。
脚底下正燃着一炉熏香,香气弥漫。此情此景,非虽想像中的洞房模样,却也别有洞天,响地便渐渐春心荡漾起来。
不过响地想起上次被若兰撞破好事,仍是心有余悸,身子躺在卧榻里,眼晴却总是瞧着车门帘儿。
天门说:“不用看,王爷在外头替咱们守着呢,没有不识趣的人。”
两人相拥而卧,合二为一,在惠亲王的车辇上,圆房成亲,成就人生大事。
世间事就是如此巧妙,天门和响地,名字里含了天地二字,两人又是天当被地当床,在天地之间成其好事,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作合。
天门和响地圆房之后,走下车辇,携手向惠亲王行礼道谢。
惠亲王已带了酒意,含笑看着天门,调侃道:“天门,你可算是大清国第一人啦,以戴罪之身,用亲王的车辇圆房,还要本王在风口里替你守着门户!”
惠亲王是醉话,可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谁也没有想到,会给他,给天门遗祸无穷。
天门说:“王爷取笑了,全托您的福。”
丁氏兄妹在旁冷眼瞧着,嫉妒得要死。
丁鹿鸣嫉妒天门,想他何德何能,犯了大罪,竟还能受到亲王的宠爱。惠亲王不仅开恩准婚,亲自做他的主婚人,还把车辇借他行苟且之事。
丁小香嫉妒响地,无论响地的容貌才识,还是处世为人,哪一点能比得上丁小香。两人的身世都差不多,却让响地抢先一步,成了邵家的少奶奶,一步登天,顷刻荣华富贵。
天门瞧出丁氏兄妹的闷闷不乐,道:“丁兄,天门此去服刑,不知何时回来,邵家便是你的家,请你多费心啦。”
“邵公子不必客气,在下理应尽心。”
天门又将丁小香叫到一旁,说:“我瞧着你不高兴,究竟所为何事?”
小香的眼泪唰得流下来,委屈道:“你懂人家的心思,还问!”
天门笑说:“我怎能懂你的心思?你也想嫁人了吗?”
“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学若兰姐姐,去出家做尼姑。反正小香是苦命人,没人怜惜。”
“怎没人怜惜,你有哥哥啊。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啦,今后好生督促你哥哥用功。我瞧着他心浮气傲,不是能耐住性子的人,等他来年高中状元,你便是第一有功之人,将来少不得你的荣华富贵。”
丁小香以为天门真不懂她的心思,恨道:“男人没个好东西!”
天门大笑:“这话别让你哥哥听见。”
丁小香叹了口气,掏出一个香荷包,递给天门道:“这是小香的贴身之物,你带在身边吧。你是北方人,定然不适应南方的气候,这东西可防蚊虫暑气,也能防瘴厉侵袭……你不惦记着我,我不能不,不报恩。”
天门将香荷包凑到鼻间嗅了嗅说:“果然香气袭人。”
“那是自然,人家听说你要去广西,才慌着新换了里面的药物香料。”
“我说的是你身上的女儿香。”
天门以为是句玩笑话,却让丁小香心猿意马起来。
丁小香含羞瞥了天门一眼惆怅地道:“你不懂女人心,却懂女儿香!”
天门笑笑,听见惠亲王在催他上路,便再次跪了父母,和响地依依惜别,然后转身上车,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