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亲王带着天门一路南下,两人一个戴罪流放,一个被斥出京,沿途不事招摇,虽无省州府县官员迎来送往,却也并无风餐露宿之苦。
惠亲王在暖车里,读书抚琴,饮酒品茶,赛若神仙。
天门兴起时便学学骑马,乏了便上车睡觉,或者被叫到惠亲王车上陪着说话解闷,倒也不觉无聊。
他们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信马由缰,不急不徐,由春到夏,直走了三个月才刚到广东韶州地界。
到了韶州,广州城便遥遥在望。
韶州乃湘粤赣三省交界处,行商坐贾云集,繁华异常。进韶州城后,惠亲王原打算不入驿馆,随便找间客栈住下,顺便留意一下民情民意。
哪知韶州知府莫山原是文庆的门生,早接到文庆的手札,告知他惠亲王大概会经过他的辖地,要他好生招待一番。
莫山不敢怠慢,掐算着惠亲王的日程,提前一个月便在沿途路口安插了差役守候。
惠亲王的车马一进韶州地界,韶州差役见车辇贵气,侍卫众多,上前打问,果然是惠亲王驾到,便快马奔进城报信。
莫山早有准备,召集大小官员,张罗起乐鼓仪仗,浩浩荡荡迎出城三里地,遇上惠亲王。
惠亲王一路冷清,正觉无趣索然,见韶州知府摆了如此大的排场,甚是高兴,要莫山上车,一同进城。
大清国自与英夷战后,各省经济均受重创,财政捉襟见肘,尤其州府县各级衙门,搜刮民财筹措赔款之后,更是入不敷出,度日艰难。
韶州却是个例外,因地处三省交通要道,物资交汇不减,州府便巧立名目,加收过路费,通关费等,坐地生财,手头颇为宽裕。
王公大臣极少到下面走动,惠亲王是皇上的亲弟弟,能见他一面,是何等的荣幸,便是倾尽私实款待也是值得的。
莫山引惠亲王在驿馆住下,稍事休息,请入包厢。早有湘赣粤三省名厨,精心烹制出各地名菜,不多时,山珍野味,珍馐美馔便堆满桌子。
段小中与天门单开一桌,另有官差作陪,菜肴也极为丰盛。
惠亲王性喜美食美酒,京城里烧南方菜的馆子都吃过,却是第一次身临其境,品尝地道的南方菜。面对三省精馔,各种佳酿,不禁胃口大开,毫不客气,端起杯喝酒,拿起筷子吃菜,边吃边赞不绝口,令莫山等官员甚是得意。
吃得差不多了,惠亲王才有暇与莫山等人闲话,少不得问些“拜上帝会”的事。
莫山等人三缄其口,不愿详谈,只说那是广西地面上的事情,广东并不受其害,知之甚少。
惠亲王道:“我可听那邪教发起于广东,兴盛于广西,你们怎会毫不知情?”
莫山道:“要说‘拜上帝会’发起于广东,也可以说得通。那冯云山原是广东花县客家人,最初便是在广东境内传教。只是前年被官府抓捕过一次,不知走了什么门子,出狱后遁入广西,不想竟一呼百应,做大了。”
“两广总督管着广东广西两省,为何广东可以管束得住,到了广西却放任自流呢?”
“这个吗,下官不甚清楚。听一些广西来的商人说,广西民众复杂,客家人和土著混杂,教化未开,再加上经济凋敝,让冯云山有了可乘之机。”
“听你的意思,冯云山是‘拜上帝会’的头目?他在花县可有家人?”
韶州守备高风道:“冯云山在花县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破落户,并无什么至近的亲人,要说他是头目,并不确实,他最初信教,是受邻居洪仁坤的蛊惑……”
高风并不知道,莫山和洪仁坤是姑舅表亲,他有意开脱洪仁坤,才着重推出冯云山来。
可高风老家花县,对洪仁坤的发迹颇为知情。他有意引起惠亲王的注目,便侃侃而谈:“洪仁坤是屡试不中的穷秀才,后来结识了传教士梁发,便信了洋教,痴迷其中,四处传教。说起梁发,也曾被官府通缉过,后来林则徐林大人署理广东时……”
莫山重重地咳了两声,道:“都是些陈年旧事,提他做什么。王爷一路劳苦,下官给您敬杯酒。”
惠亲王听见扯出林则徐,不禁困惑,饮了杯中酒,追问道:“怎么,这‘拜上帝会’和林大人还有瓜葛?”
高风瞥了一眼莫山,并不管他的暗示,道:“那倒不是,只是林大人看过梁发的写的《劝世良言》一书,认为多是劝人向善的议论,不必太过苛责。手一松,那洋教便有了土壤,洪仁坤学去后,再传给冯云山,两人竟在洋教基础上,改弦更张,自创了‘拜上帝会’。”
莫山瞪着高风道:“听你的意思,‘拜上帝会’的起势,倒要怪罪林大人喽!”
“下官不敢,林大人怎能料到今日,教众成匪,为祸乡里呢!”
惠亲王见他们抵触争执,便道:“教众成匪原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镇压遣散便是,朝廷不是已经派了林则徐来吗?”
“王爷说得是,只要用心清剿,莫说手无寸铁的教众闹事,便是万千兵马,也不在话下。”高风道。
“哦,难道两广总督周天爵没有用心清剿吗?”
惠亲王已经知道剿匪的门道,见那高风似有对剿匪不满之状,故意拿话试探他。
高风欲言又止,莫山乘机道:“王爷,总督大人当然尽力剿匪,只是这教众介乎匪民之间,朝廷意见又不统一,行动起来颇多掣肘,这才造成诸多乱象。如今朝廷指派林大人一力清剿,定然可以力挽狂澜,平息匪祸。”
惠亲王觉得高风必有隐情禀报,酒桌上人多嘴杂,不好详谈,便打个马虎眼,饮了几杯酒,回房休息。
莫山让韶州官员先行回去,复至惠亲王房中道:“王爷,韶州夜景繁华,何不出去逛一逛?”
惠亲王知道他是文庆的门生,要给足面子,便道:“好哇,本王倒要好好领略一下南国风情。”
莫山大喜,欲要准备轿子。
惠亲王道:“不必张扬,我们就轻车简从,信步在街上走一走,消消食便好。”
惠亲王换上便装,叫上一个侍卫,加上段小中,随莫山走出驿馆。
韶州没有京城的气派,却是精致得怡人。虽是夜晚,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各种服饰的民众川流不息,全然看不出大清国正在积贫积弱之中。
惠亲王一路行走,一路感叹,心想,南方可比北地富庶得多了,怪不得有“宁做广州一知县,不作京城一品官”的说法。
正行走间,忽然由一座楼里传来唱曲的声音,琴声悠扬,歌声婉转,虽然听不懂唱得什么词,却是十分地缠绵动听。
惠亲王停住脚步,眼瞧着那灯笼高挂的小楼,静下心来细听。
莫山见状,道:“王爷,我们何妨进去坐下来,完整得听那歌女唱一曲。”
“这可是妓院?”惠亲王沉吟道:“不太合适吧?”
“这可不是妓院,这是专唱曲儿的歌馆,你看那牌匾上写着呢,这座楼叫‘清风阁’,满韶州城最好的歌女都在这儿呢!”
“清风阁?好雅致的名字,既是歌馆,便进去瞧瞧。”
歌馆是莫山现想出的名儿,清风阁的名儿倒是真的,却是地道的妓馆。
莫山原是清风阁的常客,进得里面,那老板娘袅袅婷婷迎上前,两人对个眼神,便引上楼去,开了一间僻静的雅间。
两人才刚坐定,那老板娘去而复返,后面跟着几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全都手托着果盘酒壶,一字排开,如天上宫阙里,仙女祝寿一般,将鲜果茶点摆满桌子。
莫山道:“老板娘,这位是京里来的惠爷,快把你们这儿唱曲最好的姑娘叫来,给惠爷唱上一曲。”
老板娘媚眼一挑,俏声道:“哎哟,奴家说今天怎么着呢,喜鹊一大早在院里亮嗓儿,原来是京里的贵客要来。这儿刚来一位十四五岁的雏儿,不光曲儿唱得好,舞也跳得一流,您等着,我给您送来,保管惠爷满意。”
不多时,老板娘领着一个女孩进来。惠亲王抬眼细瞧,那女孩体态丰满,皮肤如雪,脸庞圆润,一双大眼睛如秋水似的,汪着涟漪。
惠亲王向莫山玩笑道:“这孩子有些像杨贵妃,透着富贵气,莫不是转世而来。”
莫山道:“爷这么一说,我瞧着也像。”
“你叫什么名儿?”惠亲王问道。
“我叫虹儿,爷想听哪支曲子?”
虹儿冷冷地回道,径直坐到琴前,伸出粉红的指头,拨动琴弦,专心调起琴来。
“还是个冷美人。”惠亲王道:“你会唱什么?”
虹儿不答,琴声一响,开口便唱:“皇都无外,更日月光辉。一统车书,祥麟在薮凤来仪。贡筐篚,玳瑁文犀,闻说青云干吕……”
惠亲王闻歌大为惊讶,这支曲子是宫廷御乐,外面从无传唱,也无人敢唱。在这遥遥南国,一个歌妓,怎会唱这此曲,怎敢唱此曲!
待她一曲歌罢,惠亲王问道:“你怎会唱这支曲子?你是哪里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