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凝神思考一会儿,说:“皇上,是大阿哥。”
天门想好了措辞,才说是大阿,他以为道光定会继续细究下去。
哪知在道光来说,正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等天门证实之后,便就此打住,再不愿提及此事。
道光想,定是大阿哥惦记着皇位,才盘旋在乾清宫里。朕不曾有负天下人,唯独亏欠了大阿哥,过些日子,等到了他的祭日,要追封他才好。
大阿哥死时是贝勒,还没有晋郡王。
但是,道光去热河围猎之后不久,便一病不起,直到他龙驭归天,也没兑现想法。直到奕詝继位,才念及手足之情,追封奕纬为多罗郡王。
道光换了话题道:“朕刚才进这院子,遇到六阿哥的额娘要小太监折花,这里面可有何说法?”
跑到皇上起居的养心殿来折花,若按通常寓意,便是蟾宫折桂。照好了想,是为讨好兆头,照坏处想,是觊觎皇位。
道光当然也是这样想的,因此才有此一问。
这个时候,静妃做出这种举动,对六阿哥大为不利。
天门懂得此间厉害,若一言不慎,定会让道光有疑六阿哥。不能成人之美,何必成人之恶。
想到这里,天门轻声诵出一首小令来:“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道光问:“这是何意?”
“回皇上,这是前朝光禄寺少卿俞彥的一首小令,古人托花寄情,今人亦然,皇上该常去瞧瞧静贵妃。”
道光确是很久没有去静妃宫里了,在这立储当口,为了耳清目明,防止静妃的枕头风,他一直住在养心殿里。
天门连自己久疏静妃的事都知道,他的话还有何不可信的。道光对天门更加深信不疑,不禁有些后悔放他离开京城了。
“你是说静妃折花,寄托的是相思之情,并无其它深意?”
“多虑伤身,少思养神,皇上何必凡事都朝深处去想呢?”
天门不让道光多想,这事岂是由得人的。
道光表面呵呵一笑,心里却仍颇多犹疑。静妃早该得着的皇后名分,迟迟不得,若说她不为儿子筹谋皇位,谁会相信。
“朕若问你哪个阿哥适合继承大统,你会如实回答朕吗?”
“回皇上,两位阿哥,手心手背,皇上最知根知底。这件事皇上应该摒除杂念,凭心而定。”
“惠亲王问过你这件事吗?”
“问过,天门也是如此回答的。”
“他如何说?”
“他是看着两个阿哥长大的,也和皇上一样,当作手心手背,并不偏向哪一人。”
天门的回答令道光很满意,点头道:“惠亲王此去广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不闹出健锐营这一出该多好!”
“惠亲王很快就会回来。”天门脱口而出。
“很快就会回来?”道光疑道:“为何?”
这件事却是天门预感到的。他在闪念之间,看到道光卧在床上,奄奄一息,向惠亲王招手,惠亲王正拨转马头,反身而归。
天门话一出口,觉得此非吉兆,原不该说的。
“惠亲王办事有方,到了广西,定会很快办妥差事。那时皇上一道圣旨,王爷岂不班师回朝了吗?”天门措口道。
“这样最好,但愿他不被牵绊住。”
两人正说着,太监来报,惠亲王前来辞别。
道光听闻,亲下御座相迎,牵了惠亲王的手,亲热倍至。
惠亲王大为感动,扶皇上归座,跪拜道:“皇上,臣弟有负圣望,心里甚是惭愧不安,皇上仍如此厚爱臣弟,让臣弟怎么消受得起。”
“五弟,快别说这样的话啦,放你去广西,已经委屈你了,但愿你在心里别埋怨朕。”
“臣弟哪儿会埋怨皇上,都怪臣弟办事太鲁莽,惹皇上生气了!若不是皇上有意回护,依着穆彰阿的意思,这会儿臣弟想是已经圈禁在宗人府了。”
“朕岂能由他胡来,他的账早晚要算。五弟,你放心去吧,到了广西,不管事情办得如何,极早上喜报,朕再下旨召你回京。”
惠亲王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差事办不好,岂敢虚报贪功。穆彰阿是百足之虫,虽然奉旨在家养病,可他在朝中手脚颇多,定是时时处处盯着自己呢!
惠亲王道:“臣弟远赴广西,并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皇上在京里,令臣弟十分挂念,望皇上多保重龙体。”
“五弟放心,朕会等着你回来。”
不到离别之时,不知兄弟情深,两人相互叮咛,一时间似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天门说:“皇上,王爷,你们互诉衷情,天门要赶路去了。”
道光道:“来人啊,传朕的旨意,天门流放广西,由惠亲王顺路解送,不用另派差役了。”
天门忙揖手谢恩。惠亲王打趣道:“天门,你好大的架式,要本王亲自押送你。”
“承皇上的天恩,托王爷的隆福。”
“皇上给你这么大的恩遇,你就不能给皇上磕一个头吗?”
天门很是为难。他想,磕头倒没什么,只怕我这一个头磕下去,道光承受不住,折了阳寿。
道光问道:“你来说说为何见了朕也不磕头?”
天门不能直白地说,我给你磕头,会折你的阳寿,这话未免太狂妄,道光听了肯定不痛快。
天门说:“皇上,天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像冥冥之中有力量暗示我,除了天地父母,都不可跪拜。”
“天地君亲师一体尊荣,能拜得天地父母,为何拜不得君王?这没道理啊?”
是啊,照常人所想,当然没有道理。可是天地乃万物主宰,父母乃生养之恩,拜之合情合理;君王老师虽说尊荣,毕尊是得后天之力的邂逅,拜和敬讲的是尊卑以及先学后学的道理。
天门头顶神明,岂可乱行俗礼。
天门笑笑说:“世间事,有多少是能讲得通道理的?”
“讲不通的当然不讲,讲得通不能不遵行。既然你说不出道理,就应该遵照传统礼法。”惠亲王道:“天门,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皇上。磕个头吧,也不枉皇上疼爱你一场。”
要说道光待天门,待邵家,真是不薄,惠亲王对天门,对邵家更加有恩,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惠亲王的提议。
天门灵机一动,生出一法,在心里默念道,请众神避让闪躲,天门以凡胎肉体,向道光行君民之礼啦。
他也不知道向神明请示有用没用,反正是做到问心无愧便好。
天门说:“皇上,王爷说得对,这一别,不知何日再相逢,应该磕个头。天门不便行大礼,只好代家父给皇上,给王爷磕头啦!”
天门说完,朝道光先行一揖,然后款款跪倒,不急不徐,衣袂飘然,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然后又转向惠亲王,也磕了头。
道光从未见天门行过大礼,没想到天门行礼如此优雅美观,赏心悦目,不由龙心大悦,道:“来人啊,将朕前日写的扇子赏给天门。”
惠亲王和天门辞别皇上,回王府打点行装,然后出京而去。
惠亲王吩咐段小中,先行赶往涿州,告知天门的父母,让他们等在官道边,和天门见上一面。
听说天门得罪皇上,被流放广西,严氏和响地像是塌天一般,顿时哭成泪人。丁氏兄妹面面相觑,再三追问段小中,天门究竟犯了何罪,竟招至如此大的祸事。
段小中并不知内情,也和他们说不着,只道,差一点要斩立决呢,幸亏惠亲王求情,才免一死。
丁氏兄妹本以为投靠天门,能得到帮助,不想靠山却先倒了,不禁大失所望,神情也跟着忧戚起来。
知理将段小中请到一旁,塞了银子给他,打问详情。
段小中哪肯收他的银子,硬还回他,含笑道:“邵先生,不用担心,虽说天门被判了流刑,却也不是什么坏事,由惠亲王顺带押送他,一路上不会受委屈的。”
听说惠亲王也去广西,知理才稍放下心来,却更加要交好段小中,因此又拿了一百两银票,定要段小中收下,请他路上多加关照天门。
段小中见实在推辞不掉,只好先收下来。
知理夫妇连同响地和丁氏兄妹,早早赶到官道等候。
天门见了父母,磕头道别,严氏坐在车上,哭得死去活来。惠亲王下马,安慰道:“邵先生,你们只管放心,一切有本王呢。”
惠亲王没见到若兰,问道:“庄小姐呢?怎不见她前来送行?”
他并不知道若兰出家之事,一开始倒是问过天门几次,都被天门搪塞过去了。段小中倒是知情,只因惠亲王不曾问他,为了不叫惠亲王挂念,他并未主动禀报。
知理猜到惠亲王不知情,便道:“若兰身体不适,不便行动,因此瞒着她呢。”
惠亲王有些遗憾,点点头,道:“本王出远门,福晋门在家不免忧愁烦恼,请转告若兰,让她有暇常去陪着说说话,解解闷。”
知理答应着,拿出一千两银票,定要请惠亲王收下。
惠亲王瞧了一眼银票道:“邵先生出手好阔气。”
“天门是戴罪之身,请王爷多担待着点。”
惠亲王知道父母对孩子的牵挂,为使知理夫妇放心,并不客气,伸手接了银票,道:“都回吧,我们该起程啦!”
响地拉着天门的手,泣声道:“天门哥哥,响地要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