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看着粗陶茶瓯上面漂浮着打旋的茶叶末子,夹杂些许的茶叶梗子,心中万般滋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江南是产茶的好地,潋滟山庄名下的茶园也不知有几十处,就连一个下人喝的茶也比这好上百倍。
赵姨娘吩咐颜婆婆下去,又向苏梦枕招了下手:“来,坐得近些,让我好好看一看你。”
苏梦枕挪了一下交杌,赵姨娘颤颤地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庞,嘴角挂着复杂的笑意,浅浅的,淡淡的,欣慰着,哀怨着……
“枕儿,你怎么哭了?”
苏梦枕扭过头揩了一下眼角的泪花:“我没有哭。”
“不,你就是哭了。”赵姨娘嘴角的笑荡漾起来,像是四月的阳光,可以穿透人心。
她有些得意,像孩子般的得意:“我记得,上次你哭的时候,是你爹纳我为妾的时候。”
“疏儿……”
“叫我姨娘,我现在是你姨娘,你爹的妾。”
“当初我应该带着你远走高飞的。”
“路是我选的,我一点也不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
“好了,你也别难过,现在我只想报仇,其他的什么都不想。”
“是你派人去杀小墨儿吗?”
“没错,是我。”赵姨娘语调平静,目光却如寒风一般冷冽。
“为什么要对小墨儿动手?他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
“这孩子越来越可爱了,我想我的孩子要是活着,长大之后,也会跟他一样可爱。”
“小墨儿已经把两个凶徒的相貌画了下来,衙门很快就会找到他们,到时他们要是把你咬出来,你会没命的。”
赵姨娘微微一怔:“我倒忘了,小墨儿这孩子过目不忘,而且画了一手好画,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你不出潋滟山庄,又怎么联络外面的人,为你杀人?”苏梦枕盯着赵姨娘。
“人是花匠耿六花钱找的。”
老祖宗喜欢花草,潋滟山庄也是遍地的奇花异草,大大小小的花匠,少说也有十来个,老祖宗的养天阁就占了四个,耿六就是其中的一个。潋滟山庄四百号人,苏梦枕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他们的底细,他都派人暗中摸得一清二楚。
耿六,本是一个死囚,遇到当今皇上登基,大赦天下,重获自由。后来,投到苏老爷身边做事,苏老爷看中他莳弄花草的技艺,将他送给老祖宗。但耿六有个毛病,就是嗜酒,常常借酒发疯,因此并不讨喜。
“耿六又怎么会听你差使?”
赵姨娘凤眸婉转,盈盈注视着苏梦枕,蛊惑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天下看到我,而不动心的男人,又有几个?”
“你是说……”
赵姨娘竖起一根手指,纤长白皙的手指:“一个吻,换来一个男人为自己卖命,枕儿,你是生意人,你且说说,这一笔买卖到底值不值?”
“看来,耿六是不能留了!”
“怎么,你吃醋了?”
“为了你的安全,耿六和两个凶徒都不能活。”
赵姨娘轻轻叹了口气:“可怜,又有三条人命死在你的手里,枕儿,你就不怕衙门查到你的身上吗?”
苏梦枕凄凉一笑:“疏儿,我身上为你背负的人命,不算少了。”
“就算你背负再多的人命,有太祖皇帝钦赐的丹书铁契,就算你杀再多的人,只要不造反,只要你还姓苏,你都能安然无恙,衙门就算查到你,也动不了你。”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为你杀人。”
“要不,你帮我杀了冯千西,还有她的两个儿子,以后我一定乖乖听你的话。”赵姨娘附到他的耳畔,吹气如兰,声音极具挑逗意味。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苏梦枕慌乱地站了起来,作了一揖,匆匆离去。
赵姨娘端起茶瓯,吹起一层薄薄的涟漪,抬眼看着苏梦枕的背影渐行渐远,眼中竟有一丝落寞。
……
水琳琅一早就被螽斯馆外的嘈杂之声吵醒,拿了衣裳草草穿戴,从里屋走到外屋,就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走到前庭,耘姑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小姐,不好了,死人了。”
“别遇到一点事,就死死死的,让人觉得咱们家里出来的人不稳当。”
“哎呀,小姐,是真的死人了,就在门口的荷塘捞上来的。”
“怎么回事?”水琳琅吃了一惊,急忙朝着门口小跑过去。
扑通!
一个瘦小的身影撞入她的怀里,没将她撞倒,自己倒是跌了一个跟头。
“少爷,你没事吧,没摔疼了吧?”叮当紧张兮兮地赶了过来,不过他的步伐有些蹒跚,一只手还扶着他的屁股,想是上次私自带小墨儿出去玩、吃了板子的缘故。
小墨儿推了一下快从鼻梁掉下来的眼镜,起身,胡乱拍了几***上的尘土,从袖中掏出象牙骨折扇,潇洒地挥了一下,折扇打开,说道:“本少爷自小在江湖上打滚,风里来,浪里去,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摔一跤又算得了什么?”
叮当急忙奉承:“是是是,想当年少爷你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何等威风,何等气概,区区一个跟头,确实不算什么。”
水琳琅扑哧一笑,拉住小墨儿一双小手,他的手心已经擦破了一些皮,她朝他手心吹了吹气,柔声问道:“疼不疼?”
“切,我小墨儿铁骨铮铮,这点小伤何足道哉?”
“是噢,你脸皮这么厚,摔一下也没什么的噢?”水琳琅又忍不住伸手去拧他肉嘟嘟的小脸蛋。
“住手,你个女采花贼,你都是大哥的人了,你守点妇道行吗?”
水琳琅一个爆栗砸在他的头顶:“你才不守妇道呢!”
“我又不是妇人,守什么妇道?”
“你怎么又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小墨儿总是三天来头地往螽斯馆跑,有时一天跑好几次,仿佛螽斯馆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小墨儿心头一片酸楚,他也只不过想趁大哥未归之前,多看她几眼而已。虽然,她就算成了大哥的人,他也可以随时看她。他只是一个孩子,礼法对他本较宽松,就算穿堂过户,也没人会说什么。只是到了那时,他的心境,只怕又有所不同了。
水琳琅粗枝大叶,也不去理会他的小小心事,而且,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小墨儿这样的年纪,竟会对她存了非分之想。
“走,跟我去看看,外头发生什么事了。”水琳琅拉着小墨儿就要往外走去。
小墨儿却是极力往后缩着身子,叫道:“不要,外面死了人了,我才不去呢!”
“哼,你不是说你自小在江湖上打滚吗?怎么连个死人都怕?”
“谁……谁说我怕了,我只是……怕你看到死人,晚上睡不着觉。”
“活人我都不怕,怕什么死人,你要是怕,就先回屋里待着。”
小墨儿最受不得激,特别是在水琳琅面前,他可不能跌份,于是脖子一梗,说道:“怕什么,不就个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