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渊牢里必定是一个无需任何表情和语言的地方,伯兮可能已经忘了很多本来他有的东西,不过他现在已经记起怎么去生气和烦躁了,也许要不了多久就能记起怎么好好的去笑,而不是冷笑。
虽然这个没有旁人的世界多了一个颜晓棠,但伯兮看不到也听不见颜晓棠,仍旧是让他能够最大放松的环境。
颜晓棠在上次把伯兮逼进千流剑洞后,就有分寸得多了,伯兮的手只要一拉开衣襟,她立即就会离开,预估他已经全部收拾妥当才又回来,她也需要修炼,而且她的修炼在月出看来已经达到了“疯魔”的地步,所以伯兮也不是总在被搅扰的情况下。
这之间,并非风平浪静。
商桔栋带楚子乐去喂鱼的时候,楚子乐被一个修者救走,颜晓棠第一时间怀疑到清邑落霞宫,但管文央识海都要被她撕裂了,也答不出个子丑寅卯。
而且商桔栋形容的是一个女修,杏衣粉裙,鹅蛋脸,应该很是漂亮,商桔栋一边说一边露出憧憬的神情,好似很嫉妒被救走的楚子乐。
那后面一阵颜晓棠都死死盯着管文央,直到衍泽派去清邑的弟子回来,证实清邑安伯侯府和落霞宫没有动静,倒是颜大将军又赢了一场胜仗,舍给穷苦百姓的粥稠了几分。
到了中秋之后,颜晓棠才放下心来,这时候谷风终于传来消息,徙御进阶筑基期了。
这个消息只让颜晓棠假模假式地笑了不到两息,但在她和月出回礁群的路上,一个真正的好消息来了——召南醒了。
颜晓棠还是不敢抱多大希望,召南上次醒时发生的事情可还没忘记,没有亲眼确认,她都不太敢相信。
因为他们正好在回来的路上,所以进到久别的石头院子里时,召南还没彻底收拾好仪容,颜晓棠和月出一个都不愿意等,看都不看门外的落霞宫弟子,两个一前一后就钻进了屋里。
召南只穿着里衣,披着一件不厚的外袍,满头华发落在左肩上,捏着把乌木梳子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听着一旁谷风说话。
谷风正说到:“我原就想,小师弟筑基淬体,引动天地灵气,对师父的身体肯定有好处,他昨天才筑基,师父今天就醒了,肯定是有关系的。”
颜晓棠心里补了个“马屁精”,眼巴巴地看着召南,召南那病容比伯兮还厉害点,才醒过来不久,眼圈周围一层淡青色,若非面容是他们师父无疑,差点怀疑是山里精魄坐到了屋子里。
月出也在担心,这醒过来的到底是不是师父?
召南听到他们两个的脚步声,抬起头一看,嘴角便弯了,笑不启唇,只是一笔轻点,这是带了雍容神气的美,跟上次无神的相去万里之遥。
颜晓棠刚想哭,这是师父没错了,都不需要看他动作和听他说话,已经明白无误的判断出来了,才要张嘴,旁边月出扑前两步,“噗通”跪到地上,“呜——”一声抢了个先,颜晓棠顿时觉得丢人,自己也不好意思哭了,做出一副很是从容,却不知到底想哭还是想笑的样子。
“委屈你们了。”
召南才说几个字,谷风插嘴把话接了过去:“哎,这也没什么不好,以前在山上安安乐乐的,几时见月出用过功,现在知道用功了。”
月出忙抹着脸站好,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是最小的,在师父面前便有耍赖撒娇的资格,但现在四师弟好生站着,五师弟八成也在屋里,一下子便要捡起做师兄的脸了。
这把召南看笑了,对谷风道:“让他们都坐下吧。”
谷风担心道:“师父,你才醒,要说话也等过两天,你精神好点的时候。”
“无妨。”召南把梳子一放,披散着头发在徒弟们面前也不觉得尴尬,他心里从容,就不会担心外在,哪怕衣冠不整,却端严方正让人生不出其他想法来。
召南的神情气度真是让颜晓棠眼眶热了一次又一次,本来还有许多事情不能放心,许多的事情让她觉得辛苦:被不知什么人救走的楚子乐去了哪?救走楚子乐的人跟太微仙宗有什么关系?管文央总耽搁在照莱,会否引起清邑落霞宫的怀疑?可是放回去又恐管文央出卖,那时天高皇帝远,根本无从得知……
却在见到召南的片刻之后变了想法。有什么好辛苦的?又不是睡不了觉,吃不了饭,有麻烦便解决麻烦,此时解决不了,往后总能解决,担心无用,何苦担心。
徙御现身出来,筑基了,脸皮还是很薄,像只穿着衣服的熟虾,在谷风叫他拜见召南时,他小心翼翼地把已经坐到召南身边的颜晓棠看了看,忽然左膝一弯,朝着她就跪了下去,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单手撑地,徙御道:“四、四师兄,我错了!对不起!”他说话很用力,差不多是用喊的,虽然声气还是很弱,跟只尖叫的兔子一样。
颜晓棠正忙着用召南的手丈量自己的手长大了多少,眼睛都不往徙御那转一转,笑眯眯道:“你射我一箭,我也还了你一锏,扯平了。”弄这么大架势,还要在师父面前,在她看来,太蓄意了,八成是谷风指使的。
让师父一醒过来就以为她欺负了小师弟,这种伎俩……
召南问道:“怎么回事?”
徙御急了:“我、我……我……”三个“我”,没说出后文来。
谷风道:“徙御,我只是代师父收你入门,你先好好的拜了师,颜颜才真成了你师兄,师兄弟之间没有隔夜仇,要颜颜原谅你,就赶紧磕头叫师父吧!”
颜晓棠只当没听见,将徙御和谷风的所有表现当做一场戏,她认为这是演给师父看的,无所谓她到底参与不参与,便连戏也懒得做,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说,召南都不是会被轻易影响的那种人。
随后,也证实了她对召南的想法。
徙御拜师后,随意说了几句话,召南便让他们都出去了,只留下颜晓棠一个。
而且,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伯兮呢”。
颜晓棠从把她自己的手塞到师父手心里,就没有拿出来过,尽管师父的体温不高,凉凉的,却十分亲切,这种温度,比其他所有人都要跟伯兮的接近。
她想只有召南才会跟她一样时刻想着伯兮,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三个这么关心伯兮的人了,不过在召南问之前,她还是很怕谷风和徙御拉走召南的注意力。
谷风是实质上的内门大弟子,还是降星气禁灵体,更加是他们现在最大的武力倚仗;徙御虽然比她晚进门,可却是参星隐形灵体,又刚刚筑基成功,甚至连召南能苏醒,似乎都沾了徙御的光。
他们合在一起,比伯兮的分量重得多得多,不是吗?
但撵走了其他人,召南第一句话就问她:“伯兮呢?”
颜晓棠嘟了一下唇,把涩涩的心情借这个孩子气的动作压下去,头一低,额头抵在召南胳膊上,召南抬起手,用和月出比轻柔得多的动作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低沉悦耳:“长高了。”
这三个字就像踩下了机关,一下子把颜晓棠紧闭的嘴巴打开了,她从召南昏睡后,她和伯兮、月出一起,定下计策杀遇彤、俘衍泽,破禁进坟坑——直到只剩下她和月出两个人出来,见到谷风和徙御为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召南听。
她以为她会讲到天明,因为曾经有那么多的心情想要说给召南知道,但是真的讲出口的时候,有些心情竟然沉得太深,连她自己都捞不起来了,只剩下干瘪瘪的叙述……
“那副骨头虽然没披着披风,可我觉得他就是我们一开始看到的,披着黑色大氅的骷髅,可他活着的时候不是师父的朋友吗?除了他,那里面的骨头全部都腐朽了,就属他最新鲜,他为什么要带走大师兄?他用手一按,大师兄就陷进地里去了。”
中间停顿了很短的片刻,颜晓棠发现她回忆起来根本不会再心悸,她想起来的是前一天夜里斜靠在榻上,在灯下看书的伯兮,卧榻不高,但他是斜靠着的,歪着把腿放下去,脚尖却还是能碰到脚踏,鞋袜都除去了,他连脚趾都白得没有其他颜色,脚踝那么细,比楚子乐那群没长开的公子哥还细,却能爆发出可怕的力量,让他像只踏枝敛翼的白鹤,不知道还会在极静的画面里停憩多久。
伯兮——是她的。
本想问问伯兮到底是什么灵体,颜晓棠自己都没有料到的,话头一转道:“师父,大师兄一定还活着,我们不能离开这。”
她不敢抬头看召南的眼睛,怕被洞察出一切,这种……“欺骗”,让她不安而又恐惧。
她做了“师祖”的同谋,把最有可能救出伯兮的机会白白放过,任由他继续被困在那一个世界里。
召南在她头顶上方温声说道:“伯兮很顽强,你要相信他不会——”不会怎样,召南没说,然而颜晓棠却能自己补上这些她本不该知道的话。
不会在如此憋屈的时候死去。
她没有根据,她连伯兮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都不知道,有些时候也会去怀疑,但她就是知道伯兮绝对不是一只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