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两位师兄呢,为了这个小境天,两个都换上了他们从太微仙宗跑出来时穿的衣服,不提她不懂的篆纹,看衣襟和袖子就都是层层叠叠不知几重的,且还都是外披广袖,内扎护腕,头戴高冠,腰系革带,足蹬云履的极为讲究的衣物,质地还非丝非缎,既软又凝重的衬出了非是人间的景色。
他们的脸,好像就没脏过。
这么一对比着看,颜晓棠巴不得把脸捂起来,月出还笑道:“咦,师弟,来好好照照,这只花猫是谁?”
羞涩捂脸什么的果然不是颜晓棠的风格,手还没捂上去,听到月出的话立即恶形恶相道:“老实点给小爷当坐骑,回头赏你个锅饼吃。”
月出把肩上的师弟甩了一下,当然舍不得真的甩到地上去:“你喂狗呢?不对,狗还有杂碎吃,你就给我锅饼?”
颜晓棠就着坐的位置方便,一伸手就掰开月出的嘴,看着铜镜里的满口白牙道:“就这口草牙,尖都没有还想吃肉!”
两个闹得不可开交,显然这小境天里空无一人且又没有危险的景象让他们各自都松了口气。
伯兮听着身后的笑闹声,倒是疑惑更多些:就算此间主人别出枢机用秽气封入禁制,被他破禁打散了,但这样小的一个地方,原来又从哪弄来的秽气?
他没见过魔修、妖修,即便散修也见得少,对召南的那位朋友倒还有一点印象,那是个通身上下,连手指头尖尖也不会露出给人瞧见的人物,似乎身上有什么遮蔽身形气息的法宝,藏得滴水不漏。
伯兮其实不太明白,召南那样的人怎么会跟这样的一个散修成为好友,虽然来往不多,可倒是独一份的稳定,每过个一、两年总要约见一次,每次都会下一盘棋,说些闲话就走。
越是想,他心头的疑惑越重,召南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那眼前的棋盘是此间主人和谁用的?
再来,如遇彤和衍泽两个,都不肯把身上最好的宝物留在落霞宫,用锦带随身带着,落霞宫的长老尚且如此,外间散修就更是将所有家当随身携带了,也因此听说在宗门外头,能收纳物件的行囊很受追捧。这跟宗门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太微仙宗的内门弟子都有各自的洞府,私闯别人的洞府是犯忌的事,放在自己洞府里的东西都很安全,不虞被盗,所以倒是没有几个会随身带多少东西——便也因此,事发突然时从召南到几个徒弟的身上都没有带出什么顶用的灵丹法宝。
这跟凡俗世界里有家的和没家的其实一样,有家自然不会随身带着家当跑,只有没家的才要裹着所有的家当浪迹。
小境天是那位散修的家,这家倒也似模似样,并非空无一物,然而主人尸骨何在?更换的衣冠鞋履何在?死前留下的痕迹……又何在?
听到身后“咚”的一声,是两个师弟闹着撞到了铜镜,伯兮有心出言提醒,却张不开嘴说话——两个师弟也不笨,会想到的,何必多说。
果然那一下之后就安静了,伯兮不忙着去看那些小箱子小瓶子里都有什么,先统一的全部扫进原本属于遇彤的锦带里,本来是有打算到此暂时落脚一阵子,可是一来这里有秽气,对修炼不利还不如回大屋,二来伯兮也觉得蹊跷,从来没听说过小境天小成这么点的,用来安身甚至比不上大屋的地方宽。
他谨慎地检查有没有遗漏的禁制,一个盒子不敢漏,待装完了才发觉身后似乎是太安静了点。
回头一看,整个二层一目了然,除了他哪里还有人。
伯兮把锦带裹起来塞到袖子里,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朝铜镜走了几步,眉心里隐约浮出一把剑的影子——当他听见铜镜后浅浅的呼吸时,剑影散去,跟着又将手里的汗悄悄抹到袖口,随即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口气寡淡地道:“闹够了就下来。”
铜镜后面传来颜晓棠失望的哀叹,还有月出的嘀咕:“就说伯兮师兄无聊,你现在见识到了。”
然后铜镜底下放下来四条腿,刚刚两个师弟挂到铜镜背后去,故意作怪却没得逞,悻悻地转出来,月出去看柱子上的灯碗,颜晓棠越过伯兮去翻蒲团,显得一片忙碌,伯兮站在两个师弟之间,别说是朝气,连活人气也没有一丝半点,活像那里站着的只是一尊泥塑木雕。
整个二层翻下来,也没有翻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伯兮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看,便绕着边走,每到一个帘子边就掀个角看看外面——外面是黑透的一片天地,不,兴许连天地都没有分出来,只是一味的黑,他们像掉进了墨池里。
因为秘境本身就存在无数谜团,这空间到底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也说不清楚,万一本来就是如此的也说不定。
有人发现了入口,就在入口这里搭建起一条船……伯兮忽然怔住,心里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这时颜晓棠蹲在棋盘上开口道:“为什么要做成一条船呢?是为了去哪吗?”
伯兮向她看过去,颜晓棠本来就时而偷偷摸摸,时而光明正大地看他,哪会错过,忙冲着他露出两排小白牙,笑得都烂了。
一道剑光正从伯兮肩侧滑过去,缓缓流动的光把他的眼睫拉出长长一笔,颜晓棠要是大上一些年纪,魂都会被这一笔给勾走,现在她还小,只会咽口水。
听她咽出响声,月出一巴掌照着她后脑勺就过去了,打得她脑袋一歪,竟然像是被打开窍了,瞪眼道:“对!一定是为了要到哪里去,所以才造成一条船!棋盘就是为了途中消遣用的!”
月出实在是理解不了师弟对师兄的渴求,下意识地就问道:“没有船桨没有船帆,这船要怎么动起来?等风?”说完他把自己说笑了,跟着忽然朝外一瞥:“不会真的有风吧?”
连天地都分不出个界限的地方,就算有风也没法判断什么时候来,伯兮的视线从颜晓棠脸上往下一落,落在她蹲着的棋盘上,这棋盘高二尺,比起一般见的有点过高了,只是材质寻常,非灵木一类,所以开始没有被他注意到。
颜晓棠顺着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脚下的棋盘,伸手在边上敲打了几下,发出空响,里边显然不是实心的。
三下两下的,伯兮还没走近,颜晓棠就把棋盘侧面给弄开了,原来下面是个抽斗,其中放着两个棋笥,看起来是木头做的,颜晓棠就没放在心上,两条腿一跪,腰弯下去就想把棋笥拿出来,但是一使劲,没搬动,再一使劲,她自己差点扑了下来。
月出捞着袖子快跑几步,越过伯兮道:“我来我来,就你那点胳膊,除了能人仗狗势还能干什么?”
颜晓棠嘀咕着:“连狗都没有可以仗的……”让到一边。
月出知道她还是有点小力气的,至少比起跟她差不多个头的,她算得上很有“蛮力”,不过也仅仅是就凡人而言,蓄上真元,月出倒也没敢太托大,他的身体只经过了一次淬炼,别搬不动被师弟嘲笑,可就丢人了。
都带上真元了,那两个棋笥没有重到离谱,被月出轻易拿了出来,颜晓棠还蹲在棋盘上不肯走,月出赶她:“下来。”
“不。”颜晓棠坐在自己脚腕上,拿出盘踞的赖性,不肯动。
月出只好把棋笥放在地板上,揭开盖子捏出一只黑棋子看了看,小小地吃了一惊:“厌火石!”
“什么?”颜晓棠好奇地问。
月出道:“这种石头里带着水汽,极其浓郁,要是扔出去小半个时辰,能透出好几里地的雾,宗门里是用来炼制法阵的。火烧不裂,所以叫厌火石,这么黑,成色罕见得很呢!”嘴里说着罕见,他随手就把厌火石做的黑棋子丢回了棋笥里,掌教亲传弟子的身份,厌火石而已,再罕见他也见过的,现在不缺钱了,眼界就又高起来了。
他丢下的,颜晓棠捡起来看,对她来说什么都新鲜,一听这石头自己会放出雾,可比什么夜里会发光的夜明珠稀奇多了,捏在手里看一看的就想用牙试试。
月出把另一只棋笥打开,摸出一把白子,这次有了准备,便不吃惊了:“哟,都是好东西,百相石。”
不等颜晓棠问,月出就卖弄地把百相石给介绍了一番,这种石头也是用在炼制阵法灵器里的,能制造出以假乱真的幻象,但没有入药炼丹的用处,月出也是一辨明就丢会棋笥里了。
他们两个一蹲一跪坐的,把棋盘给占据了,要往常伯兮是不会凑过去的,今天却绕到另一头去,在蒲团上坐下来时还询问了一声:“炼制过的?”
问的是棋子。
月出点头,伯兮捏起一枚白子,看了看棋盘,被颜晓棠坐得,只剩下一个角了,他把白子放到了那个角露出的星位上,棋子落盘,船身突然“吱嘎”地摇晃了一下。
先前他“野蛮”破掉船里禁制的时候,这船都没颤一下,现在才只是落下一子,船身就晃了起来,颜晓棠忙从棋盘上蹦下来,月出一看放出微光的经纬,赞叹了一声:“妙啊!这棋盘居然是个法阵。”
颜晓棠拿了一粒黑子,试着放到相对的另一个星位去,船身又一晃,听得下层一直吱嘎连响,月出窜下去看回来道:“我们离岸了。”
接着他又跑到船头去看了一阵,伯兮和颜晓棠在这之间也没有再落子,等他回来,就听他说:“前面还是黑漆漆的,不知道这船会去到什么地方?”
一个都不知道答案,左右他们几个连着在魍魉画卷里躺着的召南,就都在了,也不怕漏了谁,反正是走投无路,不如去闯一闯,没有一个生出畏惧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