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暗哑的嘶嚎直击耳膜,黑气仿佛不甘地伸出手,向着咫尺距离内的伯兮抓扯,然后溃散四射,几息后,才掠过船上众人眼前,只是这时的黑气就只是黑气,已经没有丝毫威胁了,再逸出几百丈后化为虚无,彻底消失了。
礁石上雪白剑意还在,剑身斩落进礁石里去,水汽冰剑也都消散开,只有伯兮执此剑意化成的长剑安静站立。
跟着这雪白剑意也一点点消失不见了,颜晓棠看伯兮站得稳稳的,只是头发有点乱而已,她狠狠松了口气,但合荒却还在跑,又两个起落终于赶到,它一蹭到伯兮的手臂,伯兮就踉跄了一下。
颜晓棠刚落下一半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隔得太远了,只能看到伯兮的衣袖搭在合荒背上,人究竟怎么样却看不见,心底里焦油炙烤着一样,颜晓棠的神识转瞬就到了伯兮面前,正好看到伯兮把呛出来的血硬生生咽了下去,随手用袖子一抹,仍旧是一脸漠然。
如果是在眼前,颜晓棠一定会冲到他面前,哪怕够不到,也要踮起脚抓住他的衣襟质问他:这样死撑着是为什么?像三师兄一样喊一下痛会怎么样?
但是太远了,船靠过去的速度也太慢了,她站在船头能做到的,就只是死死地抓紧自己的襟口,感受手心下面的位置一阵阵涌起的疼痛。
才十岁,她就尝到了心疼的滋味。
禁制破除,礁石上出现了一道盘旋而下的石阶,往下不过二、三尺的深度,就黑得什么都看不到了,看似平静,然而用神识也什么都看不到,这就诡异了。
各种各样的气体充斥在天地间,或生或死,或灵或秽,没有哪里是完全“空白”的,尤其刚刚才经历过强攻破禁,紊乱的灵气、不及消散的剑气应该到处都是,却反倒什么都没有了。
“这小境天,似会呼吸。”伯兮说道,听起来只是略微气息不稳,在那样惊艳的破禁战斗后,这一点气息不稳显得很正常。
他的双手藏在层层垂落的广袖之下,不为人察觉地抖着,还是太勉强了点。
“呼吸……”这个词让很多人感到不舒服,这是小境天,还是一位陨落的散修的小境天,里面肯定有他留下的法宝灵丹,甚至可能有种植后无人采摘的灵田,本该引人垂涎,伯兮这形容词一说出来,除了他们师兄弟三人,其他人倒是都齐齐退了一步,看那向下延伸的石阶犹如看着一张张开的大口。
“呼出秽气,吸入灵气,我余下的剑气也被它吸走了。”伯兮说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颜晓棠。
颜晓棠明知他是什么意思,想要她用神识先探探路,要是先前,别说一个眼神,就算伯兮连眼神也吝啬,她自己都会主动去分担的,可是现在嘛,她装作没看到,伸脖子用眼睛看那石阶,偏就不用神识。
隔了一会,连衍泽都觉出点叵测的气氛来,低眉顺目地来回看这两个。
颜晓棠忍着,她不想让步,她想让伯兮自己悟出来,他自己那么死撑着,是会让其他人难受的。颜晓棠自以为倔强得不行,但其实只要伯兮一句“劳烦师弟”,她就一定会摇着小尾巴扑过去舔他的手。
可是,等来等去,伯兮道:“你们留在上面。”
颜晓棠急忙扭回头,伯兮已经踏上了石阶,紧紧肩上包着画卷的布就要往下走。
“该死……”颜晓棠咒骂着,不知道骂的到底是伯兮还是她自己,“合荒,探路!”
蹲在一边歪着头的大猫立即把脊背一弓,化作一道黑影越过伯兮跳进了石阶下的阴暗处,伯兮被它一阻,步子顿了一顿,又接着朝下走了。
颜晓棠在刚才就发现,她可以借合荒的眼睛去看,用合荒的耳朵去听,这跟她用神识没有什么两样,也许因为合荒就是她神识的一部分,召南虽然没有说到过,不过这件事显然是好事,因为在自己的神识之外又多了一双眼睛、一对耳朵。这可是一种叫做“分神”的神通,初涉修仙的修者极少获得此种能力。
并非所有的神通,都会随着修炼依序出现,完全看个人。当然修炼到高处,这些许小神通便不值一提了。在此时对手段简陋单一的颜晓棠来说,非常的及时。
她也不要“留在上面”,不管下面有什么蹊跷,她觉得她总要比伯兮可靠些——这种念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明明伯兮才展现过澎湃的战力,然而她这个念头就像生下来就带着,已经根深蒂固到了无法动摇的地步。
两步追出,后面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颜晓棠抬头一看,看到月出抬胳膊抹着嘴角走了过来,身外闪过几道刺目的雷光。
“三师兄,你身上的禁制呢?”颜晓棠问道。
“破了。”月出一脸的满不在乎,眉下压着青气。
颜晓棠默默地想,禁制不是比法阵更无形,也更难以破解吗?两个师兄怎么跟破着玩一样……忽然的她明白过来,在他们即将面对的小境天面前,禁制恐怕真的不算什么,所以伯兮也好,月出也好,都是在竭尽全力预备着背水一战。
她一面朝下走,一面思来想去的琢磨,也就只有衍泽说的“秽气”比较可疑,这东西真的很可怕么?
走下十几步,石阶就到了底,但也黑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过颜晓棠知道没有危险,因为合荒还平稳地走在前面,倒是合荒和她之间的伯兮,连脚步声呼吸声都没有发出一丝,就像他不在那一样。
再往前走几步,她脚下一软,好像踩到了松脆的木板上,她一时间不敢动了,很快合荒传回一道神念:前方到头了。
大猫用胡须碰了碰身后伯兮的手,伯兮便也站了下来,他的神识根本出不了识海,在这种环境里他就跟盲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刚抬起手准备弄点亮光出来,月出也下来了,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刚冲破禁制一时控制不住,身外的细小雷光还在闪烁个不停,倒也可以充做照明用用。
这下三个人都把周围看清楚了,下来的石阶不宽,连接着一个石台,而颜晓棠站在石台和木板相交的位置,一脚前一脚后,两边都踩着,她身后的月出刚下石阶,而伯兮跟合荒却已经走到木板铺着的尽头,尽头以及他们周围甚至头顶都是木头拼砌的。
月出喃喃道:“你们觉不觉得,很眼熟?”
颜晓棠点头,大屋里不就是这样的吗?
“船?”伯兮仰头看着上方,似乎再想找出点共同点来,比如船底龙骨是不是也翻到了头顶去,不过这条船显然摆得很正,他们头顶的部分还有横梁,应该是船楼的一部分,侧面还有一把楼梯通向上一层。
颜晓棠不无失望地道:“这就是小境天啊?这么小。”衍泽的形容里,貌似小不到十几丈方圆,都是能容下灵田、楼阁或者湖泊的神秘秘境,就算有二层,这里显然也跟她的想象差距过大了。
月出疑惑的却跟她不一样:“难道刚刚秽气全部被放出去了?”
伯兮皱着眉,他手边的合荒一跳,向着楼梯跳上去。
“别去!”月出大叫。
颜晓棠吓一跳,是她让合荒去看的,可是还没来得及让合荒回来,合荒预备落脚的楼梯突然一亮,合荒一头撞在上面,哀嚎一声散去了身形,颜晓棠只觉得脑子里猛地一痛,差点一屁股坐倒。
脚下一空,是月出赶上两步把她抱了起来,再一举,把她丢到一边肩上坐着,教训道:“别把合荒当狗使唤,它跟你是一体的,它遭殃你也跑不了,懂?”
痛过那一下也就不痛了,颜晓棠进识海一看,合荒蔫头耷脑趴在树下,没什么事,不过两个都是第一次受挫,心情倒是有志一同的低落。等出了识海,月出拍她腿一下,又问:“懂?”
“懂了。”颜晓棠蔫头耷脑回答,一手扶在月出脖子上,心里暗暗惊奇:平时看月出娇娇小小的,没想到肩膀挺宽,能容她坐上来,还挺稳当。
为了做成事情,他们三个都有一段时间没休息过了,在船上的时候担心这担心那的,也没有睡着过,颜晓棠也就借着机会赖在月出身上,当松松腿。
月出走上木板,颜晓棠怎么看,都还是看不出那楼梯有什么问题,一问,月出指指头顶,原来楼梯上方绘着符篆,把整个楼梯都笼罩进去了。
“那怎么办?”
颜晓棠还在问,伯兮捏个剑指,手腕朝上一斜,剑光爆出,“呯”一声,船身上亮起数道光芒,都是一闪而灭,看来除了楼梯,其他地方也有,只是一下子都被伯兮给破了,接着他一撩袍脚,顺楼梯上去了。
月出忙跟上,嘴里还啐道:“野蛮。”
颜晓棠问他:“要是你怎么破解?”
月出给她个大白眼:“更野蛮。”
颜晓棠啧啧地感叹着,伸脖子朝楼上看,其实月出虽然没伯兮高,腿也长,几步就上去了,一上去两个的眼睛都亮了。
伯兮放出几道游移的剑光,任它们无序地徘徊,以充作照明——靠月出那点电光,实在不够亮。
二层可跟一层那么空空荡荡的不一样,四面挂下纱帘,正中间抬高一尺,上面放着两个蒲团,蒲团间还有一个围棋棋盘,只是没有棋子,不过在棋盘之后有一只矮柜,下面一排放着五个小箱子,上面一排搁满了各色形制不一,质地看来也不完全相同的小瓶子。
颜晓棠欢呼:“灵丹!”
月出倒是没大意,见伯兮往那边去了,就转个身去检查背后,颜晓棠偷懒不自己走,只好跟着他先摸清环境。
在船楼向着船首的位置,悬挂下来一面铜镜,这地方没有一粒灰尘,铜镜就像随时被人擦拭着一样,清清楚楚地把月出和他肩上的颜晓棠给照了出来,至于他们身后的伯兮,因为距离远只是一道白白的影子。
颜晓棠都不知多久没照过镜子了,一看清自己她就想捂脸,她虽然常年的穿着男孩的衣服,但不代表她就不爱漂亮了,少年的飒爽骑射装扮也可以很好看的,她就十分适合做一身干练精神的打扮,要是让她穿一身嫩黄粉红或者翠叶子青的裙子,再往头发里弄上花花草草珠子棍子的,那情景相当灾难。
无他,颜晓棠的眉毛很硬,眼仁又大又黑,嘴巴倒是小,可是脸颊有点太尖了,整张脸没有哪里是柔软的,做男装打扮显得清俊贵气,而且还十分方便,于是就一直那样了。
但现在穿着老百姓的短褐,还因为天冷穿得厚,鼓鼓囊囊像师兄肩上的一个包袱,腰上的麻绳依然还是麻绳,头发蒿草一样荆棘丛生,这几天召南一倒下,脸都顾不上洗,于是不大点脸上像画了沙洲地图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