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提前预知,堂堂太微仙宗掌教也有被手下追杀的一天呢?
被追杀还不算,还想到他可能会藏到过去朋友的小境天去,提前派人去——
“肯定将门户封起来了,凭落霞宫长老的手段修为,进是进不去的,就只能封门罢了。”召南是这么说的。
颜晓棠忍不住一脸猜疑:“师父,所以是在原来的锁没砸烂的情况下,再加了一把锁,你能打开吗?”两把锁,估计是有点难度的吧。
“打不开,”召南很诚实,很不委婉地表示:“本来也只是想去碰碰运气,眼下也不必去碰了,幸好这商家船坞的老板透露了消息,否则我们少不得还要去小境天外碰壁。”说着满脸庆幸。
颜晓棠“呜”的一声,干巴巴哭道:“法宝没有了。”
月出问:“我给你辟谷丸的时候,装辟谷丸的瓶子呢?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法宝。”
“……掉在雪地里了。”颜晓棠真的有点想哭了,还不忘推卸一下责任:“谁叫三师兄你不告诉我那是法宝!”
“咦你找打是不是?”月出挽袖子,这一招是跟凡人学的,他觉得挺有气势,于是有样学样。
“师父!三师兄欺负我!”颜晓棠立即告状。
召南对大徒弟道:“伯兮,扶我去屋里,太吵了。”
月出嘲讽道:“四师弟整天吱吱喳喳,比女人还吵!”
“吵的明明是你,明明是做师兄的人了,整天跟我斗嘴,你不烦我都烦了。”颜晓棠看召南真是被扶进屋的,打开装着细陶器的箱子,取出一只罐子用布包起来。
“你要干什么?”月出侧头问。
“拿去换糖。”颜晓棠抱着布包就出去了。
“糖?重不重?”月出一边问,一边跟着她去了。
大屋里立即就安静了,刚刚听不到的风声又低低地呜咽起来。
召南摸摸耳朵,感觉自己最近疏于管教,徒弟们在他面前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以前哪有敢当着他面吱吱喳喳的没完没了?
安静了一会,他把身边站着一言不发的伯兮打量了好一阵,心底长叹:“要是伯兮也吵吵嚷嚷的就好了。”可惜早在二十四年前,伯兮就不是个话多的,经历过那些事情后,别说吵嚷两句,就连笑容也被断骨锁魂狱冰封起来了。
“伯兮,往后多跟师弟们说说话。”
“是,师父。”
如此僵硬的回答,召南知道哪怕出于服从师命,伯兮也做不到他希望的事,这种事强求不来,即便是做师父的,也只能在有事商量的时候,才可以听到伯兮多说几个字。
“颜颜娘亲的事情,我已经告诉她了。”召南试着多说几句,一点也没觉得月出和颜晓棠出去后,最吵的变成他了。
但是这一句没什么必须接的,于是伯兮闭嘴看着他。
召南只好又说道:“你身上断骨锁魂狱的事情,我也告诉她了。我想她能闯进你识海里,跟冰种源自她娘亲不无关系,应该让她知道。”
伯兮思忖了一会,回了一个字:“嗯。”早在第一次被颜晓棠闯进识海,他就问过召南。
一般而言,要进入别人的识海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神识差距极大,比如召南就可以强行进入徒弟的识海里;还有一种双方可以修为相差无几,但一方必然得到了另一方许可,其实即使是允许过的,也很难成功。识海是魂魄所在,修炼神识之后,才会产生有形变化,分初灵——化物——生魂——外视——紫府——意形——地脉——天脉八个境界,但其无论对凡人或是修者,都不啻于“府库重地”。
从被加诸断骨锁魂狱后,连召南都无法进到伯兮的识海了,所以伯兮真正的想法,做师父的也只能靠猜。
不料还不曾修仙,一点根基都没有的颜晓棠却在视线交错的瞬间,就闯了进去。
伯兮在识海里被她惊动后,尽管马上就把她赶了出去,看起来最多就是去问了问召南,其实内心早就惊涛骇浪无法平静了。
二十四年了,他就像无底冰狱里的一缕孤魂,不见天日,毫无希望,却突然间见到了一个平凡得不能更加平凡的孩子。
惊喜?不,绝不是惊喜。
召南没有察觉到大徒弟的丝毫想法,温声道:“为师觉得,要解开断骨锁魂狱,机缘就在颜颜身上,你不妨多留意。”
“是。”伯兮的回答声差不多能直接凝成冰凌——他再可怜,也不必可怜到要一个凡人孩子来救的地步,哪怕这孩子是他师弟,将来必然不会流于凡俗。
召南知道一两句劝诫不会起什么作用,心下叹息,修长手指握起一把炭灰,随手一扬,灰尘扑散开,他低声念道:“微尔清音,末于苍寂——本座乃太微仙宗掌教召南,敕令神魂,速速来见!”
一丝真元也没有动,但召南吐出的最后一个字重重地敲打在伯兮耳膜上,就像山上的振天鼓敲响,暮色被鼓声从苍穹抖落,天地相溶,返归黑寂。
……
整个天下,只有四家修仙宗派够资格冠之以“仙”字,其掌教真人登位配冠后,身具天命,令出法随,这“法”不是法术,而是法度、法令,北境之内听见法令的鬼、妖、神、魔,不得违背。
妖魔早就不存在了,连神仙也只有一些享了烟火供奉,有点小法术神通的“小神”,论修为还不如落霞宫的长老,在离落霞宫这么近的地方,哪里容得下其他小神,能叫出来的只剩下鬼魂。
一道袅袅如烟的身影出现在飞灰里,模模糊糊轮廓不清的眼睛向召南一看,立即就吓得匍匐跪地,抖得灰烟一阵一阵地涌起。
伯兮看到鬼魂出现,手指紧了紧,不懂师父叫一个毫无修为,被阳光一照就要散的阴魂出来干什么?
“不要怕。”召南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鬼魂嗓音飘忽,头也不敢抬地道:“叩见掌教真人,弟子乃是灵世长老绝珂仙子门下,名唤雨迟。”
听声音是个女子,灰烟现出的人影身姿袅娜,生前想必也是绝色佳人。
召南吃惊:“这么说,你是内门弟子,绝珂仙子……”他想了一阵才回忆起这个名字,“绝珂长老离世也有两千三百年了,你身为她的弟子,怎么会留下一缕魂魄在这破船里?”
雨迟听召南语气温和,大着胆子跪坐起来:“弟子不记得了。”
这雨迟连生前的样貌都凝聚不出来,神魂已经是弱到极点。召南点头道:“是了,你的元神应该是依托在这船身上,靠符篆里残存的灵气保持神智不失。船上的灵气已经不剩多少,连木头都朽坏了,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是谁的门下,已是难能可贵。”
两千多年前,连落霞宫都还没有呢,照莱也只是一道通向大海的裂谷,久远得召南都只从宗门传记玉简里才找得到那时候的痕迹。这条船发生过什么,雨迟又为什么变成现在的样子,根本就无从追究起。
雨迟期期艾艾道:“弟子只记得,要送一个东西回去。”
“什么东西?”召南把鬼魂找来,其实只想问问这条船的来历,毕竟出自太微仙宗,怎么会连他都不知道这件事。哪想到是过去了二千多年的事,太久了。
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还有一段机缘。
雨迟道:“是……”
召南和伯兮都好好看着她,但她“是”了以后就没有后文了。
过了一会,灰烟凝出的人影抬起手抓抓头:“这东西是……”
伯兮又捏捏手指。
召南用块手帕擦着手上的灰,不急。
好半天,雨迟才犹豫地说:“弟子好像忘了。”
伯兮左手食指中指弹动了一下,体内禁制一压,手心里什么都没有出现。但雨迟就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脸往他这里看,才看了一眼就发出很响的抽气声,本来就飘摇不定的身影一下子散了,炭灰落到地上去。
召南眉尖扬起:“伯兮?”
“师父。”伯兮有问有答,很老实地应声。
召南被一口气憋住——说“你不要乱吓唬鬼”吗?可能他大徒弟根本就没觉得有在吓唬鬼,哪怕这鬼的魂都被他吓散了,大概主观上也不存在什么意图。如果不是做师父的长了眼力,重新用起了禁制,第三块晦金符这就又报废了——以前还骗伯兮三天才可以刻一次晦金符,就是好叫他记得克制自己,不过反正是没用的,说成十年才能刻一块,碎起来照旧干脆得很!有点头疼,连召南也心有灵犀地跟颜晓棠想到一块去了:伯兮哪是个人呐?就是把剑吧?还是没鞘的。
眼看雨迟一定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说出来,召南只好又叫,结果却叫不出来了。
看伯兮一眼,就吓死个鬼。
召南无奈,思忖了一会解开自身的禁制,双手轻絮拂风般地连连弹动,淡淡的青光弥漫而开,他双手一扣,青光收向掌心。召南迟疑了一下才把这团青光按进胸口。
接着才又把身上的禁制补充好,这点小小法术,引动的灵气不出十丈,用一用倒是无妨。
伯兮问道:“师父?”
“她只有最后一丝神念还在,要知道她忘记的是什么,就只能让她的神念先依附在我元神上。”说完,召南到底没忍住,加上一句:“敢让师父省省心吗?”
伯兮抿紧嘴唇,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召南闭上眼睛,神识沉入识海,过了一会睁开眼睛道:“终于有个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