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名单被留在仓库,十五家落潮民的船坞主就都明白该做什么了,个个心里苦叽叽的。
有伙计疑惑道:“仙人的‘吞神散’,里面好像有咸鱼和藓菜的味道?”
商老爷大吃一惊:“难道这两种东西混在一起有剧毒!?”他们平时可是绝对不会把这两种混在一起吃的,一种又咸又腥,一种又干又涩,分开吃便已经是最穷最穷的人家能忍受的极限了,合在一起?至今没有人敢尝试,这么说来似乎很有可能。
“真是的话,我们自己能不能想办法解?”
翁传灯不屑道:“也许仙人就是要你们这么想,然后不信邪的死上几个杀鸡给猴看,比空口吓唬你们管用。”
大家齐齐噤声,翁传灯说的也有可能啊!都有可能,但是谁敢拿命去试呢?尸体还在一边放着,怎么能叫空口吓唬。
落潮民聪明反被聪明误什么的,颜晓棠也没算到。
回到大屋,看到还有一满罐子的“吞神散”,月出心情复杂。
早知道多带一些,让每个人多吃点,帮着解决一下问题也挺好的,又不浪费食物省得挨师父训。
月出进大屋随便走了一圈,折身出门:“师父,我去找找瓜子门在哪。”
召南点头,把分给伯兮那房间的门推开,示意大徒弟进去,颜晓棠皱着小眉头想跟进去,被召南拍拍背,拦在外面。
“去取一罐水来,一会,为师有话跟你说。”
“哦,大师兄不要紧吧?”颜晓棠很担心,伯兮回来的一路上闷咳过好几次。
召南安抚地笑笑,入内把门关上。
颜晓棠没办法,只好找个罐子,到屋后接满一罐水,端到门外,就听里面“咳咳咳”一阵剧烈咳嗽声,不等她推,门被召南打开,召南把屋里的情形挡住,接过水罐又把颜晓棠关在门外。
大屋这种破船,哪里没缝?颜晓棠扒墙找了会,就找到一条能看到屋里的,只是得踮着脚。
伯兮将一块沾血的布递给召南,唇边也有血,不太能说得出话来,断断续续道:“师父,徒儿……不是……咳咳!”
“别说话,”召南接过布,倒罐子里的水冲洗过,又递回给伯兮道:“这是师父的错,昨日便该察觉晦金符不合你用。”
“师父,我控制不住。”伯兮勉强压抑住咳嗽,才擦过的嘴唇上又被染红。
召南一边轻拍伯兮的背,一边道:“是师父想当然了,不怪你,你休息罢。”
随着召南话音落口,坐着的伯兮歪倒下去,被召南早有准备地揽住,看样子,召南用不知道什么手法把他弄睡着了,除了呼吸比平时沉重,咳嗽倒是停了下来。
颜晓棠忙跑开,没一会召南出来了,先到屋后去洗手,慢腾腾地,好半天才来到小徒弟面前。
一人坐一个草垫子,对坐了好一会,召南却还是不开口。
颜晓棠看看自家师父冻青的垂在袖子外的手指,自觉地跑去生火,支锅子烧水,等火光烁烁跳出来,大屋里的寒气似乎也消褪了一些。
就在颜晓棠猜召南要说什么猜到耐心告罄的时候——
“师父……”
“颜颜。”
召南一开口,颜晓棠忙专心听着,不敢打岔,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能够知道,召南要跟她说的事情非常重要,跟她有关,这很奇怪,连她是哪里的人召南都没有问过,对这个小徒弟根本一无所知,要谈的又怎么会跟她有关?
甚至不止于此,还可能跟伯兮有关。
颜晓棠有点心慌,预感到自己大概不会喜欢接下来要听到的内容,她不出声地吸一口气进肺里,把心跳放缓。
火堆里的木柴被烧得“呲卜”一声,气氛很凝重,颜晓棠少有的正襟危坐,不敢分一点神。
“二十四年前,你娘亲云氏年七岁,生来左眼便不能视物。”
颜晓棠已经掩饰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召南说的二十四年前,就是她娘亲有仙缘的那一年,娘亲正好七岁,这件事外面的人知道得并不清楚,只知道有仙缘,但在云氏哪一岁时发生的,就只有过世的外公外婆和白眼狼的爹知道,云氏左眼看不见的事情,连颜晓棠自己都不知道,有心怀疑,又不觉得以召南的为人会编造这样的假话。
一切的谎言都有一个目的,好处。离开师父师兄们的颜晓棠,连活都无法活下去,她身上哪里有什么好处,连江湖骗子都看不上她,不要说召南这样的仙人了。
如果不是假话,那召南就是……
她握紧拳头,把脊背挺得更直,定定看着召南。
对颜晓棠没有急着发问,召南感到满意,抬手摸摸小徒弟的头发,接着道:“那一年二月间,我于太微仙宗占卜到有天地异宝现世,下山寻到你娘亲府上,在她左眼中取出一粒冰种……”
召南的嗓音如风声过耳,徐徐从林间拂出,他说天地万物,尽在卦中,少阴千年而结冰露,太阴千年,冰露始而成种,这种至宝无不孕于极北人踪难至的苦寒之地,然而在她娘亲的左眼中孕出了一粒冰种,因为这一粒冰种,云氏的左眼才看不到。
颜晓棠听得不是很懂,第一个念头是人的身上怎么会孕育出天地异宝?可她又想起曾经听说书先生讲过,有个百岁老翁从出生起就握紧拳头张不开手指,到死时才张开,手心里握着一块玉,就是那玉让他活到百岁,如果说书先生说的故事有部分可信,那娘亲眼睛里孕出冰种是不是也部分可信?
信或不信,召南也不问她,更不加以辩解论证,口气平和,很有事过境迁的随意。
天地异宝孕于人身,此人一定是福缘深厚的人,或许是人间极致的富贵,或许是万民俯首的滔天权势。
云氏身为女子,怀孕生子亦为必然,孕育之时全身元气汇入胎儿体内,冰种也有可能随元气进到胎儿身体里。
这种半带推测的结论,召南也把存在的可能告诉给了颜晓棠。
“我娘亲的左眼看得见,师父是说……这粒冰种现在在我的身体里?”颜晓棠用手按住肚子,应该说隔衣服按着肚脐,小时候娘亲就告诉她,这地方不能用手指挖,是个洞洞,出生前连着娘亲,出生后才剪开,害她紧张了好多年,老觉得风能从肚脐吹进肚子里去,凉飕飕的。冰种真的到她身上的话,只会从这个地方进来吧?
颜晓棠歪着头,一眼大一眼小地看身上,疑惑那宝贝到底在哪。
“为师不得已,将冰种取走。”召南淡淡道。
颜晓棠一下子闹个脸红,原来在娘亲七岁的时候,师父已经把娘亲眼睛里的冰种取走了!所以娘亲的左眼才看得见,她也从来不知道娘亲的左眼曾经看不见过,既然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取走了,跟她真是半点关系也没有了。颜晓棠悻悻地想,果然身怀异宝这种事轮不到自己去感受。
咦,召南的另一个意思不就是为了取走冰种,才会跟她娘亲结下仙缘吗?
原来一切开端在这里啊!她爹逢战必胜,她身上有仙长收徒的承诺,都起源在娘亲左眼孕出的“冰种”宝贝上头。
“冰种有多宝贝呢?”颜晓棠用她想得出的比较值钱的来问:“一斛夜明珠可以换吗?”
召南不太能理解“一斛”是多少,不过夜明珠做师父的还知道,摇头道:“若是我没有取走冰种,对你而言最好的,不是值钱与否,而是生就绝世冰魄灵根。”
“绝世冰魄灵根”是什么颜晓棠也不太能理解,看看召南神情,似乎跟她一样,感觉常识概念区别太大,谈话不怎么容易。
她记起在鹿台山,遇到的那位十分看不起她的仙子说过一个词:异灵根。
“能跟异灵根比吗?”
召南摇头,颜晓棠以为是比不上异灵根的意思,结果召南说异灵根并不很少见,灵根分五行,不具备的人不能修仙,五行灵根里只有单灵根且单灵根精纯就算天赋过人,异灵根比单灵根更好一点,却也沾不上“绝世”二字。异灵根里常见雾、雷、冰、风等等,都是五行相生而来。这冰魄灵根召南也没有见过,只是冰种变成灵根,天地异宝中的精魄一定能生成冰魄,他才有这个说法。
颜晓棠呆呆坐着,心湖里已经刮起乱风,十姨娘的女儿颜晓梨不就是异灵根吗?她不觉得以她爹的权势能打动落霞宫,把一个不如她的女儿送上太微仙宗——除非落霞宫也能得到好处,这好处一定就是因为颜晓梨有异灵根,比她好,落霞宫乐得奉上更好的给太微仙宗,便于讨好仙长,顺水推舟之下,狼狈为奸,蛇鼠一窝……颜晓棠冒出一大堆成语来骂她爹和落霞宫,如果她是冰魄灵根,落霞宫一定会哭着求着她上山去!
可结果去的不是她,是颜晓梨,才只是异灵根而已,连那个太微仙宗仙长也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这么想着,颜晓棠才觉出哪儿不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