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晓棠倒是立即明白了谷风的打算,睁开眼睛看看石楼,还在凝结,心底不禁叹了口气:没宝贝的时候想宝贝,有宝贝的时候倒嫌起宝贝太多,不拿不甘心,要拿就只能等在这里,眼看着事情发生,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如此一想,不如借这功夫好生琢磨一下伯兮刚刚教她的剑意。
伯兮的意思要她立身在外,不要一样一样的去模仿学习——听起来不难,可是这事很考悟性,得怎么去悟,也是需要琢磨的。
颜晓棠想着想着,眼睛看向石楼第三层的禁制,跟二层的禁制很相似,千千万万条篆纹叠在一起,别说想顺着篆纹弄清头尾,能理出清晰的都难。还有一条,只要一想,再到里面杀个几十年,她的头就大了。
这禁制最难在复杂,又会把她的招数学过去。
一盘棋下个几十年都可以把人逼疯了,何况是一场战争。
立身在外……如何做到?
颜晓棠看似是出起了神,徙御本来就是个安静的性子,真如不存在一样守着她,这片静谧中,很适合想点事情。
以前,她爹颜生云不太懂得落霞宫术法神通能怎么帮他时,也曾重金请过谋士一类到帐下,有一位老者,不论颜生云加多少黄金,都不肯到军中效命,颜生云亲自去拜访也吃了闭门羹,后来,颜生云不坐车马,不叫人随行,牵着颜晓棠的手,父女两个走了几十里山路,去到老者门前,老者才肯见面。
在那破陋的土屋里坐下来后,颜晓棠连着辛苦两天,累得哈欠连天,就在她爹膝头上睡过去,醒来时懵懵懂懂听到一席话。
要不是伯兮指点她的剑意,让她回想起所有曾经经历过的,那段话早就被她忘到天边去了。
老者说:“一场战事未发之前,必有端倪可寻,譬如将军挥臂出拳,心动、意动、眼动,而后,身才动。小至一兵一卒,大至一战一国,无不循此理。看一国,太复杂,那便只看一卒,于微尘中见大千,取木之根,取水之源,一切不外如是。”
那时候,颜晓棠如听天书,颜生云也好不到哪里去,回去后便对人说老者名过其实,再后来他的地位更高了,就将老者住的那片山赏给了一户地方豪强,老者流离失所,饿死在清邑城墙根下。
到死,不肯入大将军府。
颜晓棠突然把这段话记起来,莫名的就觉得,伯兮说的“清明”跟老者的话有些地方是相通的。
她还不知道怎么去立意清明,那就从微尘里去看整个的天地。
徙御看到石楼里又凝结出一块黄澄澄,光华耀眼的晶石,刚要提醒颜晓棠收取,颜晓棠耳朵上的罗浮梦断忽然飞出,一朵梅花掠过石楼里,将那块晶石一带,滴溜溜转着送回颜晓棠面前。
徙御没有看到颜晓棠把晶石收去了哪,他忙不过来看了,罗浮梦断化成了漫天飘扬的梅花,在地灵石火惨白的光辉下,一朵朵如冰似雪,忽而一荡成了帐幕,忽而一翻成了海浪。
徙御不知道颜晓棠要干什么,但这些变化无不美得难以挪开眼睛,隐隐约约的,还与心境贴合。
这样的一片死寂之地,外面环伺的全都是敌人,身如浮萍,随波逐流,既无奈,又孤绝,如果不能逃出去,就连过去常常见到的种种世间景色,也将永远成为回忆。
沙洲的雪,海上的风浪,还有……
纷纷扬扬的梅花或静或动,成了江面上巡游的灯船,下一息,又成了清邑巍峨的城墙,墙下戈戟如林,墙上旗帜翻卷,还有街市上打马奔过的少年郎。
到后来,颜晓棠已经专注到忘了徙御在她身旁,无数梅花轰然一卷,一个徙御没有见过的景象停留在他们眼前。
冰枝霜叶,千林万树,其中坐着一个人,脊背挺直,双手掌心向上搁在膝头,下颌微垂,袍服铺地,緌缨悬坠,静如画。
徙御觉得眼熟,却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
如此不知多久后,画面又是一变,所有树木枝叶化成了回旋的风暴,风暴里的人站了起来,衣衫烈烈飞舞,身姿笔挺如剑,仰天昂首,似要破天而去,只是四条链子把他牢牢缚在地面,不得振翅飞离。
风暴越来越强烈,显得人像是被束缚在深深的地底,一点点向下陷。
徙御一惊,虽然梅花拼出的画面看不清五官模样,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大师兄。
难道是断骨锁魂狱?
徙御无端端心悸,总觉得在画面里看到某种压抑到快被逼疯的心情——要疯的,是大师兄?还是四师姐?
颜晓棠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双手五指一展,无冢锏落入手中,一锏横持,剑意洒出一片白色光弧,融入梅花雪里去,凭徙御的眼力,竟然无法把剑意跟罗浮梦断区分开,不禁又是一惊,这是四师姐掌握的第三种剑意!?
跟着,颜晓棠右肩后压,左手手臂划出半圈朝后甩,右手一锏刺出。看姿态,仿佛在这一锏里用尽了全身力气,她甚至控制不住张开嘴,无声呐喊。
徙御看到空气里闪过细如丝的微光,跟着,他们眼前的梅花也好,剑意也好,全都一圈圈粉碎,从内到外,变成了弥漫到视野尽头的尘埃,上头燃烧的点点地灵石火也被这一锏拉成了一片乳白色的火海,瞬间把这一方世界照得明如白昼。
徙御的脑子刹时一空,什么都没有办法去想,似乎是很久,也可能只有片刻,等他的心落回胸腔里,就听颜晓棠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
“四师姐?”
“哈!哈、哈哈哈!”颜晓棠喘着喘着笑起来,收回无冢锏和罗浮梦断,双手撑住膝盖弯腰大笑:“伯兮,他真的很了不起,哈哈哈,小师弟,他真的了不起,身上有重枷,被关在牢里,个个都说他欺师灭祖,个个都看不起他,怕他,想杀他,你等着看!伯兮一定可以……不不,不用他自己来,我会替他把以前几十年的恶气全部出了!那一个个看不起他的,我要他们……”
颜晓棠猛地静下来,直起身,神情也没有任何不正常,眼睛里的火焰只剩最后一星,“嚓”地一跳,熄了,恢复成了平时的样子。
徙御不敢问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好半天,才吭哧出一句:“刚刚那一剑,也是剑意?”
“是。”颜晓棠随口回答完,立即坐下来,她需要好好的把才领悟的剑意记住,伯兮走在她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想保护他,怎么能只跟在他身后走!她不要一次的顿悟,她要的无时无刻都可以用出的剑意,想用什么剑意就用什么剑意,即使是相同的,也要凌驾别人的剑意!
徙御受到的冲击不小,好长时间都只能静静站在颜晓棠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以前,还可以说他跟颜晓棠半斤八两,动起手来难分胜负,可是就刚刚那一剑,徙御知道自己从此后,被四师姐落到了后面去,他连如何去应对的思路都想不出来,逞论真正面对的电光火石间?以后只怕会被越甩越远,再也追不上。
明明都才结丹,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徙御猜测着颜晓棠又一次脱胎换骨的缘由,想入了神。
没注意到,在尘埃化成光点消失时,有一点光曲曲折折溜向远处,那方向,是锯人山。
将翳城里最大的一支队伍,无疑是“看守”着伯兮的那一队,那团魔气里陆续出现了好几只金属傀儡,击杀之后,总算有人找到绕过去的路,整个队伍绕了一个大圈,多出三个时辰才把那团魔气给绕过去,只是锯人山还在远处,用这样的速度走,少不得还需要四、五天。
一次休息时,一个无极仙宗女弟子突然跳起来喝骂:“谁!?有胆子站出来!”
其他个个懵不明白,就看那女弟子怒气冲冲地瞪其他两宗的弟子,当然,也瞪谷风,唯独不敢瞪伯兮。
她同门问道:“你怎么了?”
她道:“有人用神识探我。”
被人用神识看,要不是长辈对晚辈之间,那可是非常失礼的一件事,何况这被看的还是个女弟子,身上衣服要是没有隔绝神识的作用……咳,就更尴尬了,难怪她火气那么大。
无极仙宗的弟子一听,一个个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不客气地打量其他两宗的弟子,一副要找出犯事者的架势,还有这女弟子的姐妹低声问她:“你怎不还击?纵不能伤到那人,也能把人找出来。”
这女弟子委屈道:“我还击了,结果什么也没有。”
“咦,那岂非是意形境界的?”
“我怎么知道,总之好几次了!”女弟子气红了脸。
伯兮不动声色向谷风看了一眼,谷风是元婴期,神识是紫府境界。
要到化神期,神识才能上到意形境界,若是神识修炼跟不上,到不了的倒也有。在场的,只有伯兮自己是意形境界,但人人都知道他识海被断骨锁魂狱镇住,神识不能离开识海,即使看到伯兮这一眼,也无法去怀疑谷风。
伯兮看谷风,不是因为怀疑谷风,是肯定——谷风自己当然做不出这种下三滥的事,但谷风只消传音给合荒,合荒去干就行了。
除了他,也只有合荒是意形境界,别说这些弟子本来就看不见合荒,合荒自己就是道神识,怎么找?
要找出合荒,得是地脉、天脉境界,可是隔着湖水,掌教们也只能看看底下景象罢了,神识可进不来,这么一来,合荒在将翳城里就是完全“不存在”的。
为什么干这种事?还有,为什么独独针对无极仙宗的弟子?
浩无仙宗损失了录剑盒,宋净烟还伤在伯兮剑意下,这次下将翳城都无法参加,这是跟伯兮不对付的一宗;寒琼仙阙绑过伯兮,代掌教败在伯兮剑下,也有嫌隙。谷风不找这两宗的麻烦,却针对没什么过往牵扯的无极仙宗?
伯兮往深想了想,他对人心的猜测远不如颜晓棠,用了好久才想明白,谷风这是在挑拨离间,将翳城里环境险恶,这一大群人勉强聚在一起做一件事,本就很不容易,稍许一点点事情,很容易就能把情绪推到边缘。
就这么一会,已经有几个弟子吵了起来。
“哼,谁知不是你们自己人闹鬼,却在这里搅风搅雨。”
“有本事出来说!别躲在人后,我看,说这话的人就是偷看我师妹的贼子!!”
有个浩无仙宗的男弟子特意站起来看看先前那女弟子,笑道:“咦,我以为多漂亮呢?看她还不如看伯兮呢,头发都没人家黑,怪有脸说被偷看了。”
伯兮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这一枪中的好冤,脸上木得没有一丁点表情。
无极仙宗那女弟子气得要死了,她明明就是被人用神识看了,只是很古怪,还击之下居然没有任何动静罢了,居然就被拿去跟男子比较容貌,这种侮辱哪里能忍,当即就绸带一挥,意在威胁。
她的同门也气得纷纷叫骂回去:“是不是你!?”
这里的个个出身仙宗,在宗内或许比不上天骄,可是离开宗门,一身傲气是少不了的,何况这时候缩头,丢脸丢的可不止自己一人,刚刚取笑那个抱着胳膊笑得更欢:“哟,还要动手呢!我说错了吗?你被看看就刺猬一样,我们这么多人盯着伯兮看,你看伯兮哼哼一声了吗?不说头发,就比嫩,也是不如啊!”
无极仙宗的弟子要气炸了,这儿谁能跟伯兮比年龄?真好意思!但若动手,确实不能够,都不要命了吗?在这里动手,且不说这行为是作死,出去后必定会被宗内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