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
深夜的陌生庭院,站在出口前的周简朝我和千秋张开双手,热情的模样就像打算给我们一个拥抱的老朋友。
昏黄的灯光与身后水泥房偶尔可见的焰火照亮了周简身周,使我和千秋能更清楚看到这个男人此刻亢奋的神情。
对千秋来说,他确实是“老朋友”。
不过现在的她似乎不认得这位老朋友了。
无视欢迎的话语,紧握对我意义非凡的手链,“幽灵”千秋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通往自由的方向前进。
一步、两步、三步,平缓的步调让我的心跳也变成了相同的频率。
——这就是物理老师课上说的“共振”吗?
这样虚无的感想才刚冒出来,便被来自内心深处的催促打断。
快做点什么,林西。
没有诞生“幽灵”的林西对自己如是说。
现在正是不做点什么就不行的时刻。
不这样说服自己、我便没办法让看到周简便开始颤抖的手停下来。
站在我数米之外的那个男人。
以“周简”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接近、欺骗千秋的男人。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是我所熟悉的、属于“异常者”的气息。
上一次感受到这种异样,还是从父亲打开老家地下室大门的那一刻、脸上流露出的愉悦。
七年前的儿童绑架犯与一年前的抢劫杀人犯。
一定有什么东西将这两人联系到一起。
不过并非侦探的我实在没办法解明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的事物是什么。
比起那种不知道有没有必要解决的烦恼,现在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才是需要优先处理的事项。
啪嗒——
拳头与手掌相触的声音掩过火焰燃烧的声音传入耳中。
回应周简的邀请,最开始是走、逐渐加速到跑,展开最后冲刺时的千秋便仿佛运动会时接近终点的运动员。
虽说奔跑的姿势实在称不上专业,加速度带来的冲击力依然将千秋这第一次攻击变得无比沉重。
嗤——
拳掌相接的那一刻,与撞击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尖锐物体刺破皮肤的声音。
不标准的动作达到了正中红心的效果。
将周简的身体都推得后退了两步、撞在铁门上的千秋,在这一刻便是将奖杯握在手中的胜者。
蕴含气势的初次攻击让母亲送给我的手链玉片深深刺入周简掌心。
那些形状不规整的碎石片,想必也在眼镜青年白皙的手掌上留下了各自的印记。
正常人吃下这样的攻击,即便不因疼痛而发狂,手掌的行动力也会被大幅度降低。
这样一来,我们的胜算就高上不少了。
赞叹着“幽灵”非比寻常的行动力,站起身来的我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赶去。
作为成年人,周简在体能上肯定比我和千秋更强。
但是在同样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他不一定是我们两人的对手。
而且真正到了生死相搏的时候,即便再怎么孱弱的人、也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力量。
这是我在老家的地下室里学习到的知识。
对自己和千秋能够取胜抱持着信心的我,带着微笑走过庭院两端之间十多步的距离,快到近前时、在千秋的突然袭击中保持沉默的周简突然张了张嘴。
“好痛啊......”
沉重的声音,代替包覆着千秋拳头的手掌发出了抗议。
仔细看去,才发现两人拳掌相触的地方正在不停颤抖。
手腕暴起的青筋,向我宣告看似没有动作的两人此刻正在进行最原始的力量博弈。
——原来一击功成的千秋并非是因为刺伤周简而产生疑惑。
没有动作的原因,是拳头与武器一齐被周简钳制在那里。
“好痛啊,千秋。”
说着这句话的周简脸上带着前所未见的明媚笑容。
疼痛与高兴间的差异,经由周简的“异常”完美融合在一起。
于是这个男人的行动模式,也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嗤——”
迎着玉片刺入掌心的方向推进,力量的比拼再次撕裂周简的手掌。
该不会镶嵌进去了吧?
在我担心手链会不会就此变成别人身体装饰品时,周简的下一步行动已经展开。
凭借体格优势强行将千秋推得后退一步,紧随其后的、便是针对腹部的膝盖撞击。
杀人魔即便对女生也不会有丝毫优待。
拳头被周简钳制的千秋一时没办法躲闪,成年人有力的膝击落在最柔软的腹部。下一刻,千秋便变成一只内部被掏空的干瘪钱包。
娇弱的身体在作出反应之前之前,抢先发出了沉重的低哼。
千秋失去战斗力的一瞬间,周简一把抓住少女镶嵌在他掌心的拳头。
随着拳掌分开,先前不曾见到过的鲜血泉涌而出。
光是看到这幅光景,我便能感觉到疼痛。
幸运的是,连接碎石片的细绳格外坚韧,便是周简使尽全力也没办法将其破坏。
拔除刺入掌心的凶器,周简松开少女手腕。
脸上的表情,因为疼痛变得扭曲。
但是眼中闪烁的疯狂、却带来了比先前更甚的危机。
坚硬的皮鞋狠狠踢在躬下身去的千秋脸上,撞击的声音在我脑海中轰鸣回响。
当周简一把掐住翻倒在地的千秋脖子时、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她脸颊已经整个肿了起来。
披散的头发散发着与冰冷眼眸相同分量的恶意。
那是她对周简这位“陌生人”的杀意。
响应这份“杀意”的人,便是我。
在周简对千秋采取反击的当口,我成功突入近前。
坚硬的指关节与半蹲姿势的周简后背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沉闷的声响让人牙齿发酸。
这一击却也仅仅声音响亮罢了。
放弃对瘫软在地的千秋追击,返过身来的周简手掌精准落在我脸上。
手指对脸颊的挤压让我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脑袋会不会就这样被捏碎。
而且比起传达过来的疼痛,被血肉模糊的手掌烙在脸上反而更让我无法接受。
在血腥味刺激下,原本混乱的脑海瞬间变得清明。
我咬紧牙关站稳脚步,在保持身体不至于摔倒的情况下抓住周简铁钳般的手掌,但是经常锻炼的身体依然不存在足以轻易掰开这只手的腕力。
于是并非绅士的我像猫那样亮出虽然短、却坚硬锋利的指甲。
感受到指甲刺破皮肤的感触,我甚至开始思考之前为什么要用手链的玉片来切割绳子。
这种事情用我的指甲...没准也可以完成?
“指甲刀”对人体的伤害毕竟有限,给予疼痛的同时、瘫痪对方战斗力的几率却又小到可怜。
在将“异常之人”作为对手时,这样的几率又再一次被降低。
表情因为疼痛而扭曲的周简别说放弃攻击,此刻完全变成了狂暴野兽,为了摆脱指甲的周简加大手掌力度,看似瘦弱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让人怀疑到底谁才是男主角的力量。
我的身体在一阵天旋地转中直接被甩飞出去,指甲也因为这般变故折断。
撞在水泥墙上的冲击将大脑搅合成一片浆糊。
意识的断片,只有那么一瞬间。
紧随其后,便是砸在脸上的拳头。
成年人的重量全部以跨坐的方式压在我身上,肌肉带动的直拳攻击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外行人。
——也许,这家伙有专门学过格斗技?
在这方面有所研究的我在心里将周简判断为内行,瘫倒在地的身体却没办法像当初学习格斗技时的课程演练那样做出反击。
即便通过皮肤与肌肉的缓冲,指骨与脸颊骨头的接触依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将这种声音分辨清楚也可能因为我便是发声物之一。
骨头的坚硬固然不会轻易被伤及,肉体疼痛却不可避免地折磨着我的神经。
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足以让全身紧绷的痛楚,身体深处对于“那件事”的记忆又再度苏醒。
那是,取下“林西”这个名字的男人,在这具身体里烙印的、难以消除的印记。
噗嗤——
拳头直接打中鼻子与上半嘴唇,发出皮球漏气般的声响。
不争气的鼻子带来一阵温热感触,嘴里也留下一口混杂着血沫、尚未来得及吞咽的口水。
与脸颊上的火辣相反,全面遭到压制的身体迅速被寒冷占据。
痛楚带动的血液加速流动也好、背后逐渐扩大的火灾也罢,外界的温暖全部被这具身体拒绝。
七年前地下室里的潮湿将所有加诸在我身上的温度剥夺。
即便七年后的现在,它也没有离我而去。
如影随形的现实将我从“被害人”的妄想中扯了回来。
你在干什么啊,林西。
你在干什么啊,林西?
这样可不行。
这样下去可不行。
逐渐涣散的意识、几近丧失知觉的身体,还有此刻跨坐在我身上、饱含杀意的那个男人。
这样下去,可不行。
努力扮演“好学生”形象,将过去的自己用谎言掩盖。
小心翼翼地防备着所有人,所求只是连自己都不知是否真实的平凡幸福。
可若剥开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铠甲,最深处最真实的林西,依然是七年前那个蜷缩在黑暗地下室中哭泣的软弱男孩。
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像豪猪那样竖起尖刺、威吓所有路过的人。
荆棘保护下的脆弱,与这份脆弱更深处、更真实的本能,我也同样清楚。
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之下,驱使生物行动的本能,永远高于自身情绪的变化。
因为,我......
“...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