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的精神状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稳定。
发现这件事,是在拜访余钰医生的第二天周日上午。
暂时将案件搁下、为了应对这个月月考的我去商店街购买学习资料的时候,偶然见到了坐在镇子里唯一一家咖啡厅靠窗位置的千秋。
因为是上午的缘故,透过窗口看到的咖啡厅并没有见到千秋以外的客人。
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千秋望着面前的咖啡发呆。
然后在她对面,还有另外一杯没有动过的咖啡。
——是在等人么?
这样的猜想一出,我立刻停下了脚步。
从医院回来之后,千秋在班上便很少与人交流。
在大家好奇地接近她时,千秋没有回应。
在流言盛行的时候,千秋没有开口。
即便以林颖为首的女生对她恶作剧,千秋依然不予理会。
有时是早读之前、有时迟到到早读之后。
来到教室的千秋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觉,无论是老师的劝谏还是同学的问候,全部都视而不见。
有心为难千秋的林颖那群人也因为对方这样的态度而无从下手。
对老师和班上的同学们而言,千秋是经历了悲惨事件的“受害者”。
固然有像林颖那样、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人,但大部分人还是对她抱有同情心的。
刚开始的那些日子,班上的同学总是摆出关切的表情来跟千秋说话,老师看到千秋趴在桌上睡觉,也会温和地叫醒她、询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关爱遭逢剧变深陷不幸的柔弱女生什么的,光是这样做,便会让人觉得自己仿佛高尚了起来。
但是这种自我满足和“同情”并驾齐驱的情感,终究有一定的限度。
当自我满足无法得到当事人的认可、同情抑不被接受,人们便会把“同情”加上一个“自作自受”的标签,态度也会逐渐转变为冷漠。
从始至终都对她保持着热情的,便只有以林颖为首的几个女生。
然后这样的状况也在林颖死去的三个星期之前迎来了终结。
到了现在,班上的同学已经习惯了千秋来到教室就趴在桌子上的模样,既不去打扰她的美梦和她说话,也不在醒来之后帮她整理今天一天的学习笔记。
老师们多次劝说无用,也逐渐将坐在教室最后排的千秋当成了墙壁的一部分。
还会执着于千秋的人,便只有受托于上一任班主任的我。
而这份执着的背后到底栖居着怎样黑暗的情感,到现在我都还未曾深入探究。
千秋的人际关系就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完全处于空白状态。
在班上没有朋友的同时,还是父母过世、一人独居的状态。
这样的她除了余钰医生和曾经拜访过我家的那位叔父,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人能与之交流。
站在咖啡厅侧面、不容易被千秋看到的区域,我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同班女生的隐私。
普通地喝咖啡、普通地开口说话、普通地露出微笑。
隔着玻璃看到的千秋,便如同那件事发生之前、我所认识的那个女孩一般。
但是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
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交谈,却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在进行。
——那里,有什么我看不到的人吗?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不禁开始猜测——会不会是在我看不到的另一张桌子上坐着正在和她交谈的某个人?
然而直到千秋起身离开咖啡厅,我依然没有看到有谁跟在她身后出去。
即使进入咖啡厅,也只见到过来收拾杯子的服务员。
一头雾水的我离开咖啡厅,跟上了不急不慢地行走在人行道上的千秋。
今天的千秋,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素白连衣裙。
浅黄色的手提包、淡粉色的高跟凉鞋,配上她稍显成熟的脸庞,呈现出完全不同于这个年纪女孩的美。
偶有利用休息日的上午外出游玩的男生、视线立刻便会被千秋吸引过去。
但是她本人却和在学校里一样,对他人的注视完全不在意。
快要走到人行道尽头时,千秋转身进了一条小巷。
略微犹豫了一下,我跟着进了这条通往另一条路的巷子。
一前一后、没有遮掩,我和千秋的脚步如同时钟一般平稳地在小巷中响起。
长长的巷道里根本没有能够遮掩的物件,而且我也没有继续躲藏的必要。
哪怕巷子里只有我们两个,千秋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因为她的视线,从来就没有从她的身旁离开过——
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千秋偶尔会偏头、开口说话。
那时的我还以为她只是在自言自语。
在只有两人的寂静小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终于听清了千秋口中的话。
“你喜欢甜食吗?”
带着温和笑容的少女看着身旁空无一人的位置,问道。
回应她的便只有从巷口吹来的风。
但是千秋却仿佛从风声中接收到什么我不知道的讯息,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接着说:
“我还以为只有女生会喜欢甜食。”
“反正我爸比起果汁、更喜欢苦味的咖啡。”
“可能因为那是大人的象征?”
独自一人的对话,在距我数步之外的地方不停进行着。
带着许久未见笑容的千秋,与并不存在的某人进行着普通的交谈。
看到这样的一幕,我缓缓停下了追逐她的脚步。
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
真相已经摆在我面前。
其实在更早之前、千秋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有过这样的猜测了。
某个傍晚,碰巧在阳台吹风的我偶然看见隔壁千秋家的房门突然打开。
从内里探出头来的千秋惊讶地对空无一人的街道说了几句什么,关上大门的时候,她露出了许久未曾见过的灿烂笑容。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在迎接突然造访的,我看不见的这位朋友。
直到千秋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我仍然不发一语地站在原地。
余钰医生说过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现在的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