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举人张居显,卖尽家财到京城求官,终于通过首辅严嵩的门路,得到了南直隶下属苏州府嘉定县七品知县的官职。
只是嘉定县正在闹倭寇,张居显对自己的前途不免心头忧忧,但他已经没钱了,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妻子去上任。
可没想到在他雇佣的客船上,因为晕船加原本藏了暗病的身子体弱,张居显很快就病倒了,到后来更是人事不知了。
跑船的老大,同样不愿让人死在自己船上,哪怕这是个赴任的县太爷,反正他一个跑船的,只要不是他所住县城的知县,张居显自然就管不了他。
于是,在这个徐州黄河段的丰镇码头,船老大借口让张居显下船在寻医生看病的理由,把张居显、张柳氏夫妻二人骗下了船,随后就开船跑了。
而张居显依旧是人事不知的躺在码头岸边,张柳氏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码头,哭泣着求人相助,但一下午了,都没有人帮他们。
也有人上来问过,可看到张居显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敢触霉头,要是张居显死了,他们说不得也会惹上干系。
码头这边的本来就是四方客商流通的地方,没多少人愿意惹这样的意外事端,所以看热闹的人多,真心愿意帮的,却没几个。
也幸亏没遇到什么码头混混,否则以张柳氏的容貌,说不得还会引发更多事端。
之后,便是朱天棠几人去码头找船,正好看到一圈人围着看热闹,进去一看,就见那张柳氏坐在地上凄惨的哭泣,而这张居显便是头枕在张柳氏的膝上昏迷着。
朱天棠本着医者仁心的职业精神,就上去查看了张居显的状况,随后招呼王大木几人,把他们两人带回了客栈。
之后的事情,大家自然也就知道了,听完张柳氏带着哭腔讲完张居显和她的经历,王梅氏几个妇人也不免为之流下泪来,只能连连劝说夫人且节哀,这都是上天注定的命呀,且先让你丈夫醒来,看看他有什么安排。
说起来,这个张柳氏如今也确实凄惨,丈夫是活不成了,家里也回不去了。
夫家的房产田地全部卖了,卖得的钱财在京城住了一年多,跑关系,弄门路的也基本上花完了,朝廷给的赴任路费付了船资后,也剩不下多少,张柳氏真不知如何是好,也许只能像她在闲话书中说的那样,落得个卖身葬夫的下场。
即便是有好心的,把她送回娘家,但当初为了张居显,张柳氏在娘家也吃尽了白眼,如今回去,还不如跟着张居显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朱林议一边给朱天棠照着光,一边又听了张柳氏说的全部经历,心中也感觉这张居显确实是个倒霉人,原本的小康之家为了谋取官职弄得什么都没有了,偏偏如今还要病死异乡。
“不过……”
朱林议的心头似乎闪过了一个念头,但一时间却抓不住这念头,只是那心脏急急跳动着,手中举着的油灯,再次晃动了几下,可很快朱林议却又找不到那思绪了。
幸而此时朱天棠用针正在关键时候,也没心思管朱林议在想什么,只是将一根根的金针扎入床上张居显的穴位中。
随着一根根金针进入穴位,挑动张居显体内的经脉,床上终于传来了一声呻吟声,那昏睡过去的张居显,被朱天棠用金针激醒了过来。
朱天棠长吁一口气,方才他全神于针灸救人,对那张柳氏的话语,一丝一毫都没听进去,此刻也急忙按住了床上的张居显,将那些金针一一的取了出来,又扔到了盛着烈酒的碗中,这才站起了身来。
全神贯注的施针,让朱天棠也有些身心疲惫,但这时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所以朱天棠还是仔细的检查了张居显的眼睛,按着脉搏细细感觉了一阵。
“张兄,你且不要起来,如今也只是强行将你唤醒,之后能过上几日,那便是天意了,有什么话语,你可与你夫人作个交代,免得留了遗憾。”
朱天棠倒也没有对张居显隐瞒病情,实话实说的说着。
张居显倒也不笨,很快反应了过来,自己身体内那种火烧火燎,却又浑身无力的感觉,让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了。
所谓人之将死,其心也明,这时候是头脑最清楚的时分,“我,难道,唉,天哪,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张居显的神情不免显得苦闷,这也是难免的,他回忆了他这一生,还真是越活越倒霉,然而这却又都是他自己惹出来的,本来以他举人的身份,在家乡倒也可以过上一番好日子了。
听到了张居显的声音,那边张柳氏顿时坐不住了,几步抢了过来,见到那张居显,这脸上的表情不知如何描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泪自流,难抹尽,好似那百合带露珠。
朱天棠见状也是叹了口气,这让他想起当初他和娘子生离死别的场景,朱天棠心头只感觉一股莫名的情绪荡漾开来,便道:“既然如此,张兄,张夫人,你二人且在这边细说,我等先出去了,嗯,若有什么事情,且来唤我便是!”
“这位先生,那我夫君,他,还有……”张柳氏乍然想到了什么,见朱天棠要走,忙问道。
“张夫人放心,我可保张兄三日内无恙,不过,三日后,只怕就缘尽了!”朱天棠身为医生,见多了这样的事儿,所以这种代替死字的话语,倒也说的习惯。
“如此多谢先生了!柳儿,这是命,你且不要流泪,唉!”那床上的张居显闻言,反而没了什么特别的感觉,人之将死,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随后,朱天棠便带着朱林议和王梅氏几人一一退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且不说房中夫妻二人如何生死话别,交代话语,这边朱林议捧着药包,拿着酒碗,心中忽然又想到了方才想到的念头,不免心头又急急跳动几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倒也可以……”
他回头愣愣的望了那房门一眼,脑中想着那个念头,只是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如何,能不能这么做呢?那张柳氏会同意麽,她应该是个关键的人物!
朱天棠见他站在门口不动了,便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药包,将那碗中的金针擦洗后,又插回了药包中,“水儿,又在想什么?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刚才举灯都举不稳。”
“哦,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张居显实在是个可怜的人儿,好容易可以做官了,却没这命儿,还有那张夫人,这次没了丈夫,家也归不去了,以后不知道该如何生活,呵呵,真是天意无常,人生悲苦多呀!”
朱林议知道如今不是说自己想法的时候,朱天棠的脾气,他自然是知道的,这时候说了,只会不好,且待一个好时机在说吧。
“你这孩子,唉,有时候真感觉,你不像是个十岁的孩童,走吧,别在门口了,这人世间的事情,又岂是我等凡人可能尽料的,我们自家,不也是前途未卜麽!唉!”
朱天棠想起了自家的事情,心头也是迷惑的很,此去南方,真能扮作难民就地入籍麽?
这时天时也渐近二更(晚上九点来钟),朱林议这边一行人连日赶路,一路都是靠双脚,自然也劳累的很,那些匠户村的汉子们去澡房洗去了一身的疲惫,便都倒在了床上,很快已是鼾声四起,寻梦周公了。
当中也有客栈掌柜来寻朱天棠探问情形,听朱天棠说,那张居显三天内绝不会死,就满心欢喜的赞叹朱天棠医术高明,这才安心的走了,不过今晚估计这掌柜是睡不着了。
同样,朱林议自从脑中起了那念头后,回了客房中,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在加上他这房中,还睡了王大木他们,这鼾声如同雷鸣,此起彼伏的,更让朱林议无法入眠。
朱林议躺了一会,感觉自己精神越来越好,索性就起了床,溜出了房门外。
此刻时间已近三更,那边张居显夫妻所在的房间内,油灯依旧亮着,朱林议摸了摸后脑勺,终究是耐不住好奇心,到了院子中几步借跑之后,直接踏着那墙壁就翻到了屋顶上。
这屋顶也就三米来高,在加上砖墙上的缝隙,对朱林议来说,便如平地通途一样。
屋顶上铺的是黑瓦,朱林议俯下身子,半趴在瓦上,小心的揭开了几片黑瓦,下面是竹编的内层,从怀中拿出了匕首,割开了内层,便可以清晰的看到屋内的状况了,于此同时,客房中的言语声也传了上来。
也不知道前面两人已经说了什么,只是此刻那张柳氏用几床被子垫在张居显背上,使得张居显可以依靠着坐起来,舒服的说话。
根据朱天棠的说法,这张居显最多也就三天的命了,两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听了一会话语,大多是张居显在那边安慰张柳氏,然后就是自我检讨。
又过了一会,张居显看天色晚了,便在那劝张柳氏早些休息,别把身子也累出病来,但张柳氏执意不肯,不愿让睡眠占去了与张居显共处的时间。
两人互相劝了几句,都不由得感觉情自心来,一时间停下了话语,静了一阵,各自都在心中想下面该说些什么。
“柳儿,你可知道方才那位先生是什么人?”张居显忽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