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城,一座流光溢彩布置得极及奢华的画舫上,琵琶声响,沿着浔阳河两岸飘出一段若珠玉般悦耳动听的音律,宛转曲调合着略带清冷的嗓音回荡在空气中,引着两岸上的青年才俊一阵的心神向往,纷纷划着小船拥上了画舫。
画舫上,七叶躲在重重珠帘后,随意地拨弄着丝弦,银柃趴在她腿上,气息微弱,正睡得深沉。
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从重重珠帘外飘了进来,朝着她摇了摇头。
七叶叹了口气,敛了敛眉眼,唱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离河道甚远的一座酒楼上,刚出关不久的墨涟在阁楼雅间窗边举目远眺,正巧听闻到不甚清楚的歌声,有些不确定地念出了往下的几句:“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一曲罢,一名年约十一二岁的丫鬟掀起珠帘走了进来,恭敬地朝着七叶行了一礼:“姑娘,有贵客求见。”
七叶手指轻按丝弦,将琵琶轻放至一旁:“不见。”
小丫鬟踌躇了半晌,小模样显得有些忧愁:“来人是浔阳城首富家的林大公子,说是正巧在岸上赏灯,闻了姑娘的乐声,便想前来拜见一下。姑娘若不见,只怕很难再在浔阳城待下去。”
我也没打算在浔阳城长待啊!七叶暗自说了一句。银柃的精魂几近消散,若不是这儿有可能会有能凝聚精魂的洛神花的线索,她才懒得扮什么歌女来这儿卖艺。不过才在这儿待了不到十日,各路才俊的名讳她就听了个遍,实在是一丝丝都不想去应付了,可偏偏有些人又不见不行,真是惆怅。
“姑娘……”小丫鬟又着急地催促了一声,林家大公子最是不讲理,若姑娘未去相见,她只怕也是免不了要受一番责难的。
七叶叹了口气:“你去告诉他,说我稍后就到。”
“还是没来吗?”待小丫鬟没影儿了,七叶转向一边,向着那道似有若无的影子:“你撑不了几天了,若他再不来,你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这又是何必?”
“我想最后再见他一面。”人影说道,声音极轻,如若无物一般,“他素来爱好雅乐,以姑娘在音律上的造诣,他不会不来。”
七叶将银柃一把抱起,轻放在睡塌上:“我只是怕,他来得太晚,你和银柃都等不及。”刻刀在臂上一画,指尖沾血画出一个法阵:“银柃近日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你也愈加衰弱,我没太多时间能够浪费在这儿。”
站起身来,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发髻,七叶神色有些漠然。她自身的情况也很糟,万一有个不测,她担心会误了救银柃的时机。木灵和旁的妖族不一样,只要没修成大道便入不得轮回,若是消失了便是真的永远消失了,什么来生往世于他们而言都不过是奢望罢了。
她不能接受银柃因救她而消散这样的事情。
“姑娘好生面熟,我们可是在哪儿见过?”
七叶抱着琵琶,垂着头半遮着面容穿过回廊之时,前方忽然传来了个很熟悉声音,她一怔,抬眼打量了墨涟一眼,面上表情疑惑,语气却很诚恳:“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奴家此前还从未见过公子。”
“喔?”墨涟轻笑了一声,看不出来对七叶所说的话是怀疑还是相信,目光一扫过她怀中抱着的琵琶,笑意却是加深了一些:“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姑娘唱的可是自己?”
七叶眉头微皱,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道:“公子拦住奴家是想要听曲子,还是想找奴家闲聊?”
墨涟感兴趣地一笑,道:“怎么?”
七叶从容理了理衣裳,道:“若公子是来听曲子的,到厅堂雅间酌着小酒唤三五佳人作陪才是正经,若公子是来找奴家闲聊,便应当知道,奴家卖艺不卖身,且除了会弹几首曲子奴家并无其他才艺,找奴家作陪,实是无趣。”
墨涟指指七叶要前往的方向:“那姑娘此去是作甚?”
七叶手指轻抚了下丝弦:“奴家一弱女子,在此无依无靠的,有些人却也是不得不见。林公子如此抬爱奴家,奴家自然要为林公子献上一曲方才不辜负林公子抬爱。公子是否能够让开一下?林公子还在等着奴家,去迟了怕是不好。”
墨涟眉头微皱:“姑娘讨厌我?”
七叶显得有些惊讶:“公子说的哪里话,奴家既已应了林公子的邀,便断没有失约之理。”说罢,十分不理解地望了墨涟一眼:“倒是公子这是何意?”
“林公子那里我已经派人处理好,你不用去了,我有事情要问你,跟我来。”墨涟不容抗拒地说了一句,转身朝着一间雅间走了进去。
七叶抱着琵琶跟在他身后,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三个月过去,看样子他受的伤应该是已经完全好了,身上并没有感受到魔气,那什么魔功应该是没有再修炼下去了。
这样就好。
七叶微笑了一下,安心垂下头来开始思量起要怎么糊弄过去自己居然唱出了《九歌》中的《山鬼》这一件事。墨涟特地在她面前念出来两句诗总不该真的是来夸她,或者单纯来听曲子的。好在她把她唯一会的乐器琵琶搬出来后就编过一段瞎话,在这基础上继续往下编倒也不是件特别困难的事。
锦卫差人照着墨涟的喜好打点好房中一切出来,迎头看见七叶的时候微愣了一愣,觉得她眉眼之间有些似曾相识,很像蓁儿,但加上身形上来看又有些像七叶平常的样子,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七叶几眼,视线在七叶一双白皙无暇的纤纤玉手停了片刻,才暗自摇了摇头,直道自己是想多了。
七叶朝他微微一笑,十分得体地轻移着莲步,朝着一张明显是给她准备的椅子走了过去,坐下,将琵琶轻放至一旁,端起来丫鬟奉上的茶盏用茶盖子拂去茶末,饮了一口,问道:“公子想问奴家何事?”
墨涟指指她身旁的琵琶:“那件乐器是……”
“这是琵琶,一种罕见的乐器。”七叶答了一句,神情变得有些哀戚,“家母昔年救过一位重伤的乐师,乐师伤好后为报家母的救命之恩便将身上就带着的这一件随身之物并着一本曲谱送与了家母,并亲自教导过家母一段时间,可惜家母去得早,奴家又学艺不精,至今依旧只会弹奏家母亲自教导过的几首曲子……”轻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抱起琵琶拨弄了几下,继续神情哀伤地瞎说道:“当年大师曾与家母说过,庆国并几个邻国中会弹奏这乐器者不过剩下他们二人,如今家母病逝,大师也已然驾鹤西归,现今还能抱着这把琵琶弹上一两曲的就只剩下奴家一人了。”
墨涟神情漠然地听完七叶一通感情显得很是真挚的胡说八道,手中茶盏啪的一声放下,换了白梅盏,自顾自地斟了杯酒酌了两口,语气轻柔地说道:“不知姑娘可否将曲谱借来一看?”
七叶闻言愣了一愣,神情更加哀戚,真切得毫无半点破绽可言:“不久前奴家家中遭了场大火,曲谱已经随大火一起被烧成了灰烬,再找不回来了。”
墨涟闻言皱眉,丝毫没有半点同情之意:“姑娘可知那位乐师是何方之人?”
七叶像是有些惊讶,眉眼微垂,做出来一副有些好奇墨涟因何会问这个问题却碍于礼节不好相问的模样,答道:“大师从不肯透漏自己的姓名和身世,除了曲谱与琵琶之外也从未与家母说的旁的什么事。奴家年纪尙幼的时候好奇问过大师这个问题,依稀记得大师好像说过自己的故居远在九州,奴家未曾听过九州这一地方,许是奴家记错了也不一定。”说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劝说道:“公子若是大师的仇家的话还请不要再计较大师以往所做的一切了,大师已经身死,过往的一切恩怨还是让其随风消散莫要再记挂的好……”
七叶情真意切的瞎掰得正过瘾,正欲要再胡说几句的时候被边上的锦卫冷冷地扫了眼,自知不能再说下去,赶忙闭嘴,手指拨弄了几下丝弦,问道:“公子要听什么曲子吗?”
墨涟指尖沾了沾茶盏中温凉的茶水,写下了两个字:“这首。”
七叶凑上前,对着桌上的“山鬼”二字横看竖看看了半天,有些尴尬地望向墨涟:“奴家愚昧,实在是认不得这是什么曲子,还请公子明说。”
“随意弹一曲你会的就可以了。”墨涟淡淡回了一句,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声音变得漠然了许多。
“是。”
七叶应了一声,抱着琵琶弹奏了起来,曲子名为《踏古》是她昔年路过某座古镇的时候无意听到的,当时她正坐在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流边休息,眼光一转就能看到树荫下溪水中的鱼儿和外边明镜一样的苍穹,刚好这首曲子随着微风飘荡了过来,清清静静的,极为的好听,她便记了起来,一直听着。
某次得空去给夙夙击鼓和声的时候,央着夙夙学了半天。得亏那次死皮赖脸的跟着夙夙学了一学,否则扛着一套鼓跑来这儿来冒充雅乐卖艺实在是有些牵强。
曲罢,墨涟手指在桌缘上敲打了几下,对着护卫吩咐了一句,便起身飞出了画舫之外,不过眨眼间,雅间中就只剩下了俩人。
七叶一惊,按着丝弦的手一颤,指尖被丝弦割出了道口子,她却丝毫没来得及顾上,忙转头神情惊恐地跟留下来的那名护卫确认道:“他刚刚说了什么?!”
护卫神情漠然:“门主让我带着姑娘回天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