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颜色,像是身处于流淌着白色光芒的河流之中,身遭的光影正变幻着,又像是在流动着,除此之外,目之所及之处别无他物。
这是死了吗?眼前的这一片白色是什么呢?既不像冥府的幽暗昏黄,也不像是天宫的金碧辉煌,更不像是十八层地狱之下的无边黑暗,只是很原始的光芒,纯粹得无以复加。
七叶伸手朝着自己眼前晃了晃,没有感觉到什么明显的疼痛,视线中却并没有出现她的手,指尖也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的触觉,那些白茫茫的光影流动着更加剧烈了一些,晃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啊,你醒了?”
一个清稚的惊讶之声响起,划破寂静的惊雷一般,世界突然间就回复成了原本的模样。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七叶有些发愣,盯着突然出现的手上,有些自嘲地微晃了晃脑袋,眼前又哪里还有什么白光,她这多半不是被天雷霹出幻觉来了就是单纯的刚睡醒头晕看不清周围事物眼花罢了!
“你的眼睛……”清稚的声音显得有些惊讶。
七叶正捂着眼睛挡住刺目的阳光,闻言有些疑惑:“我的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是我看错了。”小男童揉了揉眼睛,之前有一瞬间似乎看到她的瞳仁变成了一种像是银灰色或者该说是像是一种类似虚无一般的颜色,应该是看错了,多半是眼花把映在她黑瞳中的日光当成银灰色的了。
“是颜色吧?”七叶咕哝了一句,在这个世界,提到她的眼睛的话百分百说的都是她眼睛的颜色。换以前来说,就算她的眼睛是比常人的要黑一些,也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到引人注目的地步。
想起关于眼睛的颜色,七叶忽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刚死的人都一团阴影,至多也就有个浓淡之分罢了,哪来什么颜色?刚刚好像还看见了身上的衣服和阳光来着……难不成她其实没死?!
“我该不会还活着吧?”七叶试探地问道。
“你若死了,那我岂不是要白死了?”
清稚的声音说出来一句听起来很没有逻辑的话,七叶猛然抬眼向他望去,正见他的身形慢慢消散了开来,不过片刻就彻底在她面前失去了踪迹。
七叶撑着身体勉强坐起来,痛苦地咳了几声,没来得及做些什么,男童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你不要害怕,不要不顾伤势乱动,也不要这么快就离开,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要死了,我的根已经被天雷击毁,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但我既然救了你,就想你代我好好活着,你要尽量活着。”
七叶循着声音仰头望向面前被落雷击得只剩下三分之一截焦黑枝干,看起来已经明显活不了了的勉强能够认出来是银铃树的大树,平缓了一下呼吸,面色复杂地问道:“为何要救我?”
“我本以为你是妖族的同伴,本着同族相亲的原则,看到有族人渡劫自然是要搭把手帮个忙救你一救的,哪想到那雷劫竟会是克制魔物的驱魔天雷。”银铃树说着,十分不解,“可你分明是仙族后裔,怎么会染上魔气?”
七叶一怔,解释:“我并非什么仙族后裔。”
银铃树也有些发愣:“因为你脚上戴的好像是以前被仙家视为重宝的赤练流离,我还以为……”
赤练流离,仙家重宝?
七叶望着脚上的赤色圆环和挂在其上的八个铃铛,唇角不自然地抽了抽,她还当这脚环不过是材质上乘外带有些特殊涵义的装饰品,本来打算一有空闲就立刻取下来扔掉的,结果因为它实在是太没有存在感所以就把它的存在给忘了,没想到它居然会是比八尺镜还要贵重的东西……这样的话,就更要将它还给天玄门了。
银铃树不解:“可你一介凡人,身上还戴着能够驱除邪魔明心定性的赤练流离,又怎么会染上魔气,还招来了这驱魔天雷?”
“我本来以为那是妖气,想着应该能够化解,就将它引到了自己身上……”七叶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解释,“发现那是魔气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本来已经做好死掉的准备了,没想到大难不死,被你救了……”
或者救了她的还有这流离环的一份功劳?还有夙夙的一枚羽翎符针的。
七叶不动声色地摸向了怀中仅剩的两枚羽翎符针,夙夙她是算到她有这一劫,所以才特意多给了她一枚羽翎符针的吧?
银铃树无语沉默,好不容易碰到个人却是这样一个愚蠢的人,这让他很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自己能把她误认成是自己的同族已经够愚蠢了,实在是没什么资格去说她,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七叶惯来不怎么主动和人交流,银铃树不说话,她也就跟着沉默了起来。
沉默的太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一棵将死的树和一个身受重伤看起来随时都要死去的人就这样默默相望着,相对两无言。
过了挺长的一段时间后,银铃树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这儿已经很久没人来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你的同族呢?”
七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随口问了个问题。
银铃树晃了一下光秃秃的枝丫,烧成焦炭的碎屑从枝干上落了下来,声音显得有些落寞:“千余年前魔界大举入侵,妖族先辈和人族仙家两道倾力联手才请了驱魔天雷将其灭杀的灭杀驱除的驱除,但那一役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人妖两族根基都毁了个一干二净,就连灵界也因此毁灭了,自那以后,我就没见过我的同族了,听闻南归的雁鸟说,现在连修仙的宗门也都没落已经久无人迹了。虽说已经过了千来年,但无论妖也好仙人也罢,都很久没出现过了。即便是现在你们人族有知道那场劫难的恐怕也没多少个了吧。”
气氛似乎又变得更加沉重了一些,七叶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便转了个话题说道:“我在天玄门所处的云山之巅见过一棵树,唤作奈何,长了几百丈高,叶子有渔人垂钓的小舟那么大,虽然还没化出人形,但已经颇有灵性了,那是我见过的第一棵最有可能修成大道的树。”
“云山之巅……”银铃树略加思索了一下便记了起来,“你说的是神木白苏吧,我听阿兰说过几回,听闻白苏受天地庇佑,却生长得极及缓慢,要长到十万年方可开启灵智,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呢。”
“他算是你的同族吧,你要去见一见他吗?”七叶问,他若能去的话,奈何应该会很高兴吧!
银铃树又晃了晃光秃秃的枝丫,抖落的焦炭往一块碑状的块上一扬:“我走不了了,我原本就没修到能够离开本体太远的地步,现在就更离不开了。你看到那边的墓碑了吗,那是千年前我给阿兰立的。阿兰说人族的人死后要有墓碑,我给她立了块,但我不认识你们人族的字,你帮我把阿兰的名字写上去,待我死后,再帮我在她边上也立块碑,我想和她待在一起。”
“我会帮你写上阿兰姑娘的名字,但我不会帮你立墓碑,你不会死的。”七叶说道,她不久之前说过这句话,现在又说了一次,虽是对着不同的人,却一样的坚决:“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一定不会死的。”
银铃树抖了抖,将身上的焦炭全部抖落了下来,露出来被落雷灼伤几近枯竭的木心:“我这样子连神仙都救不了了,你一个凡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七叶手指在银铃树上抚了几下,查探了一下银铃树的状态,眉头微皱地一边思索着一边回道:“可我不是个普通的凡人。”
银铃树闻言惊讶:“你是异能师?”
七叶摇摇头,将手收了回来:“只是名雕刻师罢了。”说罢,不想他深究,便干脆地转移了话题:“我好像还没问你的名字。”
“银铃。”银铃树摆了摆枝丫,不放弃地追问道:“你是拥有什么能力的异能师?”
七叶果断忽视了后一个问题,说道:“银铃是你们这一属的名字吧?我问的是你的。”
银铃树疑惑:“有区别吗?”
“有的,在我眼中所有和你长一样树的都叫银铃”七叶指了指不远处的另外两棵银铃树:“它是,它也是。”然后指指自己:“我是人族的。照着你的观念来看,我们族所有的生灵都应该唤作人,但我们没有像你们一样不用说话就能够直接交流的能力,且我们人族数量又那么多,为了能和其他的人区分开来,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名字。”再指指墓碑:“还有你说的那位阿兰姑娘,你唤她作阿兰,对于你来说阿兰便是你将她和别人区分开来的名字,当你想起阿兰这两个字的时候你想起的就只会是她,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好麻烦,我们就从来不用这么麻烦的东西。”
银铃树听了七叶的长篇大论,明白了些,一时间也忘了去追问七叶所谓的不是普通的凡人是何意。
七叶松了口气:“以前,阿兰姑娘她唤你作什么?”
银铃树回想了一番,道:“那时我还不会说话,阿兰也就只叫我小树,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但这应该不算是名字吧?”
七叶想说你觉得算的话叫小树也无妨的,但将自己代人了一下,觉得小树这个称呼搬过人族来对照的应该是小人,顿时就点了点头:“确实不算,不如叫银柃好了,‘果之美名,沙棠之实,槠似柃’的柃,反正你是木头。”
银铃树又摆了摆看起来随时会断掉的枝丫,像一个正挠头的小孩童一般,很是不解:“听不懂,不还都一样吗?”
“不一样。”七叶将两个名字写到了地上,“这个是你们属的名字,而这个是我给你取的名字,左边这个属于你们,右边这个属于你。”说着纤长手指点到了银柃俩字上:“以后我叫‘银柃’的时候,叫的只会是你。”
银铃树点了点枝丫:“听起来好有道理,那我墓碑上就写这个名字了……”
七叶:“……”
“那你的名字呢?”银铃树问道,“我虽然希望你代我好好活着,但看你的样子却也并不见得比我好上多少。我听一只白狐说过,人是不能给自己立墓碑的,你将名字告诉我,趁我还有点儿妖力,也给你做个墓碑。”
七叶:“……,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墓碑呢?”
银铃树语气微带着惆怅:“阿兰去征战之前嘱咐我说,若她此去回不来,便让我给她立一块碑,这样当我见到这块墓碑的时候便会想起她,就能证明她存在过。我也想要被人记得,这样就算过了千百年,只要碑还在,我存在过的这件事就不会被遗忘。”
七叶叹了口气,将落在不远处的背包拽了过来。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她以往的经验来看,大难不死,向来就没有什么后福可言的,是必生祸端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