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六年,在那之后又活了四百七十六年。
这四百七十六年中,她已经近乎完整地经历了二十三位所谓灵蛊巫师的一生,这是第二十四个,也将会是最后一个。
自仙道没落之后,她便曾是世间最厉害的巫师,在伶越这个年纪的时候,所取得的成就并不比此时正在堂上的那小姑娘要差,甚至较她还要更好一些。
那些年间,只要她想,世间上就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或者说没有什么是她无法做到的。除了一样,那便是长生。
巫术里边有许多驻颜的术法,只要花上些功夫,把七老八十满脸皱纹的老太还返容貌变成一名十七八岁颜若娇花的少女也并不是件多难的事。
可七老八十的老太到底还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即便她看起来和十七八岁的少女没什么两样,也改变不了她已经活了七八十岁的事实。寿限一到管她是白发苍苍满脸沟壑的八十岁老太还是青丝如墨面如玉脂的八十岁老太,都一样逃不出个死。
被选定为巫师的女童自记事起,在正式学习巫术之前,负责教导她们的巫师便先要教她们许许多多的道理。
因为巫师向来只修习术法而不修身更不愿去修心,所以用起术法来的时候较其他的修道之士便额外多了许许多多的禁忌,总有着许许多多的不可为之事。
无端害人性命不可为,伤人魂魄不可为,抢夺他人寿命不可为,夺人造化不可为,换人命格不可为,修改他人命数不可为……
以上那些不可为之事虽明里说不可为之,但其实偶尔要求却也并不那么严苛,只要操作术法得当且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偶尔偷偷摸摸地做上那么一做其实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全看个人巫术的高低强弱和利益得亏罢了。
唯有一样,虽未明令禁止,却是无论任何一个巫师无论如何都不会也不愿意去尝试的,这甚至都成了巫师之间不言自明的一项禁忌,那便是违逆天道。
凡人有寿限一百四,命数之内,不管如何续命,都越不过这一个岁数。
这是天道,天道不可违逆。
巫师虽有许多奇妙之处,但因为一不修身二不修心,所以自然还在凡人的范畴之内,既是凡人,便意味着身为一名巫师,哪怕是史无前例的最厉害的一名巫师,都不可能活过一百四十岁。
负责教导新一代巫师的姑姑总说人活一世要的便是活得清楚明白,只要活明白了,那么活个几十岁和活它个一百四十岁,容颜是美或丑,过得是贫穷还是富有,细想起来其实也没多大分别,因此巫师更应该活得谦卑温和一些,对容颜和寿限以及别的身外之物不应太过执着。
这是每个尚未真正成为巫师的小女童都被教导过的道理,她自然也知晓。
可她毕竟和她们不一样。她生来便聪慧过人,自然天然就该骄傲,而即便成了一名巫师也依然如此出色如此与众不同,她又凭何不能自大?
既然她理所应当地该骄傲自大,自然便不可像那些庸人一般碌碌无为。若说天道不可违,没试着去违逆,又怎知它真的不可违逆?
她当然是要去试上一试的。
于是她花了五年的时间研究出来了一个可以无限替人续命的巫术,又花费了十三年的时间将施展巫术所需的材料准备齐全,然后花了一年半的时间设立了一个较之以往任何一个祭坛都要庄重上百倍不止的祭坛。
为了以防万一,从祭坛的选址,到搭建祭坛所用的木料,甚至香炉,炉灰,香炉里边用来祭拜巫灵的香,所有的一切,哪怕是祭坛边上一棵小小植物的选种种植和最终的摆放,都经过了她严格的把控,务必做到吹毛求疵万无一失。
开坛的那天夜色很好,银白色的月光洒在祭坛之上,就好像给整个祭坛都镀上了一层银辉,整个祭坛看起来就如同被笼罩在一片神辉之中,显得无比的庄严圣洁。
那副景象真的很美,怎么看都不该和失败这个词沾上半点关系。
然而她还是失败了,就在巫术施展成功的那一刻。
失败得如此的突如其来,又如此的理所当然。
几乎就是转瞬之间,天上皎洁的明月便消失了踪迹,天地蓦然暗了下来,如同被沉浸在了一碗浓稠的墨汁中,夜色暗得连自己都无法看清楚分毫。
无法瞧见清楚的苍穹之中,似有雷光正要醒来。
在还年幼的时候,她曾请教过姑姑关于天劫的问题,疑惑于为何上苍惩戒生灵的时候总爱用天雷。当时姑姑回答说是因为天雷声势惊人,在惩罚胆敢触犯天道之人的同时,又能令人引以为戒,能使人察觉自身之渺小从而愈发的敬畏天道。
姑姑回答她的疑惑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就牵扯到天道之上,她虽隐隐约约能够理解,但其实却一直都不是很明白所谓天道具体是何物,为何非得遵循不可。
在黑暗被雷光划破的那一刻,她还是没弄明白天道到底是什么,但她却分明地明白了为何非得遵循不可的理由。
惨白的雷光映照在祭坛之上,就好像一座高达万丈的雪峰压在了她身上,令她生出来一阵的绝望。她才知道,原来自诩强大的自己在所谓的天道面前,竟如此的渺小,渺小到不堪一击。
她和天道之间有无穷距离,她倾尽所有智慧和财力才得以施展出来的违逆可悲得就像一个残酷的笑话。
她没去抵抗,因为明白抵抗无用。
她也不后悔,只是对这样一个无法抵抗的结局感到不甘心。
并不是没有过长生不老的人,既然有这样的人存在过,又为何不能算上她一个?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太过弱小了,或者说需要借助巫灵之力才得以成功施展出来巫术的巫师太过弱小了。
借来的力量再如何强大,终究不是自己的。
这是后来她活下来之后,花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的道理。
她没死,就在天雷即将落到她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年过期颐早不问世事多年的姑姑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用巫术替下了她。
雷光刺眼,灼疼了她的眼睛,她就站在与姑姑相隔一步之遥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天雷打在了姑姑的身上将姑姑的身体打成了一堆灰烬。
她清楚地看到姑姑的魂魄似要飘散一般地站在灰烬之上,姑姑的身后的上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幽黑的小点,小点在浓如稠墨的夜色之中显得如此的清晰,忽然有成千上万只手万分诡异地从小点中伸出来,争先恐后地抓到了姑姑的身上。在半声凄厉的叫喊中,把姑姑撕成了数万片,又抓着碎片退回到了小点之内。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太快,快得她连姑姑最后的神情都没看清,一切便都已经结束了。
就如突然地出现一般,小点复又突兀地消失了踪迹。
转瞬之间,夜色又变回了先前最开始的时候的月凉如水,美好得不似在人间。
除了再没有了不知躲藏在何处的姑姑的身影,一切看起来没有半点变化。
她在祭坛中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香火燃尽,夕颜花开又落,圆月变成了眉梢一般的弯月,才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失败的缘由。
离开祭坛之后她便一路北上,在一处繁华的大城之中寻了个闹中取静的住处住了下来,一心研究着如何能够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从此再没回过百越族。
此后再没有半点关于她的传闻,巫师之间都传说她已经死了,死在了天谴之下。
后来又过了几十年,莫莫尔珂家的人无意中发现了她,再后来莫莫尔珂家的家主寻法无门来请求她帮其改进灵蛊的炼制方子。碍于姑姑的面子,她并没有拒绝。
不曾想,在研究灵蛊巫的途中,竟叫她发现了这灵蛊的另一种用途。
在利用三只虚弱将死的精怪试验了几次之后,她终于成功地研制出来了将人的生魂寄身于蛊中并将其伪装成灵蛊的法子,只要照着认主灵蛊蛊灵的最后一步不那么严苛地认个主,人的生魂便可受到蛊主人性命和魂魄的双重供养,得以在蛊主人的身上继续活下去。
遗憾的是,这来一来蛊主人的寿命便被折上了几折,成了名副其实的短命鬼。
好在莫莫尔珂家当时的家主是个白痴,她不过给了他一张看似很行得通实则根本行不通的方子,然后略将寻一位强大的巫师的魂灵用来替代灵蛊原来的炼制方法炼制而成的蛊灵的法子不小心地透露了一下,他便不负所望地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此后她便成了莫莫尔珂家的蛊灵,活在了莫莫尔珂家每一代灵蛊巫师的体内。
自寿限将至之后,她又多活了四百七十六年。
这四百七十六年中,除了对如何复生修习大道有所感悟之外,她最大的收获便是知道了白痴这种能力果然也是会遗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