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比如墨涟用雷厉手段逼得梅庄庄主梅阙承认了他杀害了梅樾夫妇的事实,还顺带从他口中套出了梅樾的真实身份;缈汐若在得知自己父母的死因之后一怒之下一剑砍死了梅阙;梅庄一夜之间易了主,梅阙的家人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由受人敬重的梅庄主人变成了千夫所指的残杀义弟弟妹占人家财的不齿小人的家眷,于天亮的时刻被赶出了梅庄,而从前那个不是很被他们看得上的缈汐若则成了梅庄的新主人,新的梅庄庄主。
一夜之间,梅庄里边的那些或旧或还不是很旧的面孔就没了八九成,除了先前就在缥缈楼里边服侍着的几个下人、天玄门的一行人再加上七叶,偌大一个梅庄里边竟没剩下来几个人,此番巨变,难免会让人觉得唏嘘不已。
不过一手揭开了这些破烂事成了这一巨变导火线的七叶显然并不关心这些后续。
收拾完该收拾的人,治好不该得疯病的人的疯病,又略动手脚将那人的体质改成了极易招惹恶鬼且能看到恶鬼但又无法奈恶鬼何偏生恶鬼又能奈她何之后,七叶终于心满意足地从梅心所在的住所中缓步走出,行至门前时有些意味深长地又回头望了一眼。
自第一次见面开始,夙夙就不厌其烦给她灌输对付贱人一定不能心慈手软务必斩草除根的思想,说什么没事的时候杀个自寻死路的贱人不算什么大事,纯属于正常防卫对策,完全不必要有半点心理负担;反之,太过心善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好糊弄,指不定还会被人以为你是白痴蠢货,就是当面不敢说些什么,背后却难免要取笑你,多半还会真的把你当成白痴蠢货,如此一来,难免又会另生出来许多麻烦,属于纯粹的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虽然觉得夙夙那贱人有时实在是很令人想抽她一顿,但她到底虚活了两千多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即便是听起来似乎很没意义的废话,也多多少少带了种很有道理很扯淡的难言意味。比如上边的那些话,七叶就觉得至少可以同意一大半。
七叶不同意的另外一小半,是杀人。
她不爱杀人,甚至很讨厌杀人,但不意味着她会放过那些敢于冒犯她的人。
但同时,她其实在某些方面又是个很是非分明的人,在惩治冒犯她的人之时,又十分不愿意牵连无辜。
原先她还以为这件事情中会伤害到那名叫做水仙的姑娘,很认真地想过是不是该从另一些方面给予她点补偿的,却没想到,往她贴身衣物上缝冰蚕丝这样歹毒的计谋原来竟是她出的。
回想起来那小贱婢那张水仙一般纯情的俏脸,想着她们一群人聚在一处为弄死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出谋划策以用来换取所谓相守和赏识,又想起来自己连拆了她们两招之后却还是十分大意中了最狠毒的那一招,而中招了许久之后还是毫无知觉若不是墨涟察觉出来不对劲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中招,想及此七叶忍不住就觉得有些恼火,一面恼自己警惕心太弱轻易就中了他人圈套,一面又恼墨涟为何没事生得这样好看惹得自己无端端的受牵连。
因为恼火,走路的时候便不自觉踏得狠了些,皮靴落在积厚的白雪上,残雪四溅,发出来吱吱的声响,如同带着怒气一般,很诚挚地向所有听到的人传递着她的恼意。
“怎么这么生气?”
墨涟听着七叶匆匆步履之间的恼怒,眉头一挑,有些在意同时又觉得十分的新鲜。
七叶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恼火地抬起头,想说还不是因为的你,要不是你到处招惹人小姑娘,我这样一个低调不爱招惹人的人至于被人这样设计么?可待一看见他那张好看到能要人命的脸和边上兀自挂着两滴清泪却依然恨不得将眼睛给粘到他身上的石采儿,想着生得这样好看总不该是他的错,满腔怒火不由得滞了一滞,突然就觉得自己好没道理。
待跨过门槛,稍稍冷静了那么一丝丝又觉得自己此番形容怎么看着都有些像是在吃醋,怎么分析都有些无理取闹,顿时就觉得自己更加没有道理了。
因为意识到自己没道理,所以自然不可能再将怒意出在墨涟头上,没法将怒意出到墨涟身上,自然就只能怨自己,可怨自己又不能给自己两拳以出气,于是只好自己生自己闷气。
墨涟不晓得她的心理变化,见她前一刻还怒气冲冲地想说些什么,此时却突然显得有些闷闷不乐,理所当然地就以为她大概是看到他和石采儿在一起所以吃醋了,莫名其妙地就觉得她这样生气让他很开心,于是自然而然的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忍不住就想着要逗逗她。
“坐。”墨涟拍了拍边上铺着软垫的石凳,眉里眼里止不住全是笑意,惹得石采儿的双眼里也泛着星光一般闪亮亮的。
“继续。”他又说了一句,不是对七叶说的,却也没有盯着石采儿,只自顾自地倒了杯热茶往七叶面前一推,又自顾自拿着自己的杯子把玩着,眉间眼里依旧含着无限笑意,如同沐着春风暖意一般。
七叶依然生气,也没想着要搭理墨涟,手却十分自然地从墨涟面前的那些精致点心碟子里伸去,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就拿着糕点吃了起来。
凌晨忙活了许久,又困又倦实在是没多余力气去找梅心那一行人的麻烦,便只好先睡上一觉待醒来再说,今早醒来连早饭都没吃就赶着欺负人去了,忙活到刚才早就饿了,加之胡思乱想又生了一肚子闷气,脑子也有些迟钝不灵敏,再加上其实向来也不太在乎他人如何,所以,便也没发觉出来此时情形有些不对劲,自己出现在这儿有什么不妥。
直至墨涟这句话说出来,才突然想起来刚刚好像看到了石采儿梨花带雨的模样,想起来墨涟来梅庄的目的,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来得有些不是时候,顿时怒意全消,突生尴尬。
可她来都来了,也已经坐下了,若此时才退出去,总觉得有些太过刻意的味道,实在不比硬着头皮留下来要更好,便只好故作淡定地继续默默吃糕点,好在糕点还挺好吃,多少有些心理安慰,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中不会显得太过不自在和难受。
石采儿看看心思似乎全不在她身上的墨涟,又看了一眼七叶,一时没法将她和昨日在浴池前吓晕自己的人联系在一起,但她毕竟不傻,只略一想就自然知道了她是谁。想想照顾自己的丫鬟昨日里和自己说的那些话,又看到她和墨涟之间极及自然的相处,无法控制地就泛起了一丝酸意,但又及时地想到了和墨涟初遇那几日,想着他和善的言语和脸上柔和的笑意,想着他踏着风雪带她来此地治病,想着他允许她喊他墨大哥,顿时就觉得心理有些平衡了起来,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突然一咬唇,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道:“采儿不想要富足的生活,也不需要别人来服侍,采儿只想跟在墨大哥身边,还请墨大哥将采儿带在身边。”
墨涟手中动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诧异石采儿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依然一脸平静,抬起头来对着佯装镇定的七叶试探道:“你觉得如何?”
墨涟面色平静言语平静用词也很平静,但这句话传达出来的意思,怎么感觉都有些不太平静。
正装着什么都听不到的七叶啊了一声,猛地抬起头来,嘴里的桂花糕都没来得及咽下去,一脸震惊地道:“这关我什么事?”
墨涟噗地笑了一声,觉得她总算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不关心这件事,觉得有些开心,转过头对石采儿道:“带你回天玄门的时候应该有人告诉过你规矩?”
石采儿点了点头,她的确知晓他从来不带侍女出行,但她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一开始找到她的那人的眼神告诉她她是特别的,倚翠楼里的妈妈和姐妹们告诉她她是特别的,大多数遇见她的天玄门的门人传透出来的意思也在告诉着她说自己是特别的,即便是那几位堂主统领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也是如此,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于他而言应该也是特别的,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可以与她同乘一辆马车,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应该要在他的身边。
可这世上又哪里来的那么多想当然的理所当然?
“既然有人告诉过你规矩,那你便应该知道门中能与我同行的有哪些人,莫非你竟以为就凭着我对你好了些,你便有资格与他们站在同一处了吗?”
平淡的语气,不斥不怒不恼,只是在叙述一件简单的事,却让听的人觉得无比的绝望。
石采儿似乎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特别的缘由,面色突然变得煞白。
七叶看着她如同屋外的白雪一般煞白的脸孔,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想起来了夙夙的那把破琴,想起来了那日在葙凉城和马车车队错过时墨涟的眼神。
其实这世上当然是有理所当然的,只是可以有这些理所当然的却不会是她,可以理所当然的在他身旁的应该是一位叫叶如蓁的姑娘。
石采儿跌跌撞撞地退了下去,七叶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很喜欢你。”沉默了很久之后,七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没有愤怒,没有任何的情绪,显得很平静,“你既然招惹了她,至少在最后别让她太难过。”
“你觉得我不对?”墨涟眉头微皱,有些不悦。诚然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他总以为她已经给了她足够的补偿,她下半生衣食无忧,有人保护也有人伺候,已经仁至义尽。而他之所以是他,自然很理所当然的不需要别人来计较些什么,可七叶的反应却让他觉得很不悦,非常不悦,倒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因为她的态度,那种没有半点情绪一般的态度和没有毫无分别。
“有些。”七叶又是一阵沉默,好久之后才抬起头来极为认真地说道,“世人知你深情,而你又太过招人喜欢,那些个爱慕你的男子女子总想着要当你心中唯一的那个存在……”
墨涟嘴角抽了抽,隐约明白她想要表达些什么,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已经开始不正经了起来,一脸庄严肃穆的继续说道:“为防万一,却没法容忍他人站在你身边,我觉得在你身边待得太久了太过危险,小命堪忧,所以……”
“你休想!”墨涟打断她的话。
七叶撇了撇嘴,理所当然的,她只对和自己的事情感兴趣,当然不会花太多心思才不管他人伤不伤心难不难过,加上她自然而然的觉得石采儿现在的境地要比从前在青楼里边好很多,所以理所当然的不愿承认她其实稍稍动了那么点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