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已经过了四更天。
墨涟坐于一棵梅树之上,撑着下巴,依靠着树干,借着明亮的火光观察着盘坐在另一棵梅树上,结着手印的七叶。
她又像此前的很多次一样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就好像脱离出了尘世,身上既无善也无恶,既无喜也无悲,就像是一棵树,一片森林,像枯木里生出了新芽,像沙漠中长出的林海。
这样认真的姿态很好看,神情看起来显得很平静,带着如同天宫月辉一般的庄严肃穆与清冷疏离,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墨涟这么看着,却突然想到,或许她并没有要特意去显得这样的庄严,也许她真正平静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模样呢,像平常时刻那样的平静说不定只是一种应对也不一定,就好像是一种最基础的伪装,最便于应对所有的突发状态,有种以真掩真、以浅掩深的意味。差别不过在于一种是刻意做出来的,另一种是天然存在的;一种是融于人世的,一种是隔离人世的。不过就是对于这一方天地的两种不同态度罢了。
墨涟还在想着,七叶却已经收集信息完毕,手中印结一变,晦涩难懂的咒语声响起,于梅林上空飞舞的蝴蝶顿时全飞了回来,一只一只地掠过她显得有些苍白的指尖,最后变得如同花纹一般,贴在了月牙色的氅衣之上。
直至最后一只蝴蝶穿入胸口,睁开眼睛的霎那间,七叶眼底中深不见底的虚无空洞迅速褪去,极快地盖上了一层一层的平静无波,将身处于人世中的那份黑暗在没有显现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尽数盖了过去。
“了解到了什么?”墨涟问道。
七叶并没有立即回答墨涟的问题,略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梅庄庄主梅阙是个怎样的人?”
“不过是一伪君子罢了。”墨涟语气中似有些不屑。
“你信不信他曾经也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七叶又问了一句,依旧是有些意有所指的语气。
墨涟略感兴趣地哦了一声,从梅树上落下来,走到火堆边上取过了杯热茶递给她,道:“怎么说?”
“因为有些事情没能直接了解到,所以我只能照着大概的样子还原了一下。”七叶借着茶杯暖了暖手,照着时间顺序大概整理了一下整个故事,“事情应该从四十多年前说起,梅樾一家似乎犯了什么大事,举家从家乡之中逃亡了出来,或许是逃亡生涯太过艰苦,又被人追杀,几番流离颠沛之后一大家子人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了只余半条命的梅樾一人……”因为是从二人之间谈话的只言片语中还原出来的,所以说到具体的情节的时候,七叶多少有些不自信:“因为躺在了毒沼泽的淤泥之中,所以有幸捡回了一条命。”
“在梅樾奄奄一息的时候,是尚年幼的梅阙发现了他,连背带拖地将他带回了家。说来也巧,那时候梅樾唯一的亲人刚去世不久,正好也是孤苦伶仃一人。大概在各自了解到了对方的处境之后,觉得自己和对方多少有些同病相怜,于是两个加起来不过十五岁的孩子,便一起拜了兄弟,一同改了姓,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日子。”
“梅樾伯父的真实身份是……”墨涟打断她的话问了一句。
七叶认真回忆了一番,十分诚恳地道:“他们没说,所以,我也不知道。”
“没事,你继续。”墨涟示意。
“天有不测风云,”七叶继续道,“即便他们已经活得足够低调,但中途的时候梅樾还是被那些追杀他的人找上了门来,并于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大摇大摆地闯进了他们的家中,打算斩草除根。”
“这其中的过程如何曲折我也不知晓,但显而易见他们二人成功活了下来。只是在那一场灾难中,梅阙为救梅樾挨了好几刀,差点死于非命。”
“这么一听,倒显得挺有几分仗义相助的意味。”墨涟说了这么一句。
七叶点头表示同意,继续说道:“经过这么一场生死患难以命相救,梅樾最后的心防打开,连很多没有后来告诉缈清瞳的事情都告诉了梅阙,包括他的身世。”
“之所以没说,多半是为了不祸及家人吧。”墨涟想了想,道。
“嗯。”七叶再次同意地点点头,“所以,当梅樾遇上缈清瞳,为讨佳人欢心凭借自己的本事和远见买下来这么一大片土地,甚至后来得了奇症须离开静养的时候,便安心地将整个梅庄都交与了梅阙打理,但由于不想要缈清瞳担心,也因为此奇症来的凶险能存货下来的几率不足一成,所以,便瞒了自己的病情,将缈清瞳连同整个梅庄一起,托付给了梅阙照看。”
“这病一治就治了四年,四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梅庄照着梅樾的计划发展成一个逐渐被天下人所知的赏花圣地,也足够改变一个人的品性,让一个人为了到手的权势和财富无所不用其极。”
“一开始的时候梅阙是衷心期盼梅樾能够彻底好起来的,可时间拖得越久,顶上‘梅庄主’这个头衔便变得越加牢固,让他愈加舍不得摘掉,在收到梅樾病好的飞鸽传书之后梅阙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之中的高兴,不知怎的,他竟史无前列地害怕见到他的这位兄弟,而这种害怕,在历经了两夜的辗转难寐之后第一次变成了要杀死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的恶意。”
“恶意一旦升起,便再也挥之不去了。梅阙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熬红双眼定出来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梅樾却不让人怀疑到他头上的计划。”
“先前梅樾去养病之时的说辞给了梅阙一个很好的借口,先前与梅樾交道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世上知道他依旧存活的人连同他一起包括在内,不超过五个,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梅樾杀了,再******将另外几个知情人一同灭口,那么,他便再不用担心会有谁能将梅庄从他手上抢走了。”
“梅樾满心欢喜地回来,想着要见见自己许久不见的妻子,和未曾谋面的女儿,却未曾想到,才一踏入梅林边界之中,就被自己视为亲人的兄弟要了命。”
“梅樾一死,之后的一切自然好办很多,反正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梅庄的半个主人,整个梅庄的地契和人脉也全部掌控在了他手中,加之这几年梅庄上下都是他在打点,甚至很多人都已经不知道梅庄还有梅樾这号人的存在,要将整个梅庄都彻底变成他的,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但缈清瞳和缈汐若的存在实在无法让他感到彻底的高枕无忧,但倘若她二人冒然暴毙,只怕会给人留下话柄。好在缈汐若彼时年幼,尙不更事,倒不必太过着急,是以,梅阙便先向缈清瞳下了手。”
“用的,好像是一种叫无忧草的草药吧,似乎是加在了缈清瞳泡澡的浴桶中,一年过后,缈清瞳寒毒入髓,暴病而亡。”
“缈清瞳一死,自然就快轮到缈汐若了,自然,用在缈汐若身上的无忧草用量不能太大,否则她和母亲二人短时间内死于同一个病症,多多少少总会引起来外人猜疑,梅阙向来就是个小心的人,不可能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为了让缈汐若死得合理,接下来那一年,梅庄上上下下的人多多少少都染上了些寒症,在若干人中,缈汐若的那点小小病状看起来实在微不足道,不值得引起人的丝毫注意。”
“又过了半年,缈汐若身上的病加重了些,在病入膏肓之际,梅庄来了个客人,那人在梅庄闲逛之时发现了趁着四下无人独自一人跑出来却晕倒在踏月寻辉边上的缈汐若。也不知那人长了双怎样奇特的眼睛,竟一眼看出来了缈汐若在医病救人一途上天赋过人,便满心欢喜地将她救了,并收了她为徒,将她带离了梅庄。而梅阙要赶尽杀绝的计划自然也因此破产了。”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了。既然缈姑娘是你师妹,那么这事情要怎么处理就交给你来决定了。”七叶以一种讲故事的语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罢,看向一直微皱着眉头的墨涟,语气随意地问道:“如果可以的话,能留梅心一条命吗?我有些东西想教教她。怎么说我都忙活了这么久,你可别让我置身事外。”
“我说过了,随你处置。”墨涟提醒她道。
“此时非彼时嘛。”七叶一脸理所当然地回道,“你之前之所以同意不是因为她还没惹到你嘛,现在你知道了,她父亲可是谋害了你亲爱的师妹的双亲的凶手,自然不能同一而论了。”
“说实话,我觉得以我认为的你的性格,便是杀了他们一家子,也是不奇怪的,所以我当然要问问了。”
墨涟白了七叶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你脑子里边是不是有根筋没长好?”
七叶捂着嘴,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回了他一个白眼:“我现在思维是有些迟钝,可这不是你对我进行人身攻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