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式交房的日子,物业公司的工作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每天都有几百个客户办理入住手续,我和其他一些人就在现学现卖的紧迫节奏中开始负责引领客户前往看房、办理住房交接手续等工作。
在之前培训交房工作时,扁平脸女人给我们进行了认真的“洗脑”。她唾沫飞溅、振振有词地说:“在当前的中国房地产市场上,没有任何一家企业敢说自己的楼房质量毫无瑕疵,包括行业的龙头企业。我们这次的房地产开发项目,集团公司投入了大量的心血,从用料选材到规划设计直至施工建设,均力争做到最好。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在施工细节上没有缺失的地方。物业是干嘛的?物业就是给房地产开发商擦屁股的。要不怎么说很多大型房地产商的物业都是自己的公司在做呢?当然了,我们物业公司和房地产公司是并列的兄弟单位。因此,在用户遇到问题时,我们一定要做好沟通,想尽一切办法让用户在住房交接单上顺利地确认签字。”
王正一脸疑惑地问道:“如果确实是我们自己的质量问题,用户又抓住不放,怎么办?”
扁平脸女人见到王正那张嫩到可以挤出水来的俊脸,立马多云转晴,一脸的阳光灿烂,每颗白牙都透出妩~媚的光芒,
笑着对王正道:“小王这种勇于提问的精神很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啊。现在不做好功课,出了问题肯定乱阵脚。你们看到表格上面列出的交接项目了吧?有门窗、框架结构、地面、水表、电表等等,这些项目只要客户不提,我们没有必要一一提醒。客户问什么,我们就把这些做工的品牌商都介绍一下,毕竟这都是我们真金白银投下的钱啊。至于质量确实有问题的,你们就如实记录,回头工程部的董部长会抓紧时间找人进行抢修的。”
我心说,不就是得过且过糊弄人嘛?买东西的永远玩不过开店的。在总部机关的时候,光听着花总和杨部长夸口说这次盖的房子真材实料,公司历史最佳,我倒要见识下这房子的质量到底如何。
这天,我领着一对年龄和我相仿的小夫妻前去看房。一百三十多平米的房间,三室两厅,南北通透,看起来宽敞明亮,惬意舒适。当站在干净的落地窗前,看着明媚的阳光柔和地撒在房间里,我由衷地陶醉其中,心说,如果这些房间里有一间属于我的书房,可以在闲来无事时一个人静静地徜徉书海,该是多么地幸福和惬意。
我是喜欢书的人,在校时我曾去过无数校领导的家,看过无数宽敞而精美的书房。从那时起,我就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可现实却是,以我目前的工资水平,穷尽我以后二十年的所有工资,不吃不喝才能够实现这愿望。这一冰冷的现实让我瞬间情绪又降到低点。
小夫妻两个人在宽敞的房间内尽情地畅想着未来的美好,女主人不无浪漫地憧憬着各种家居生活,男主人则不失时机地开着玩笑。我静静地站在他们背后,内心充满了各种羡慕和嫉妒。
忽然,小夫妻指着其中一扇窗户,道:“这个窗户关不死了,设计有问题。”
我试了试,大概是泡沫夹层将窗框挤压得有些变形,确实关不上了。我微微一笑,说:“不要紧,已经全部记录在案,马上给您检修。”
女主人心有余悸地又仔细检查各项设备,吹毛求疵地指出了多处小问题,我均微笑着记录在案。
男主人则一路拿着相机,将各种问题认真拍照,嘴里面自言自语地说道:“回头把这些问题贴到小区的网上论坛里,也给后来者提个醒。”
我暗自伸了伸舌头——人民群众的力量果然是无限强大。
后来,我又在交房中陆续遇见过各种千奇百怪的人和事。
有一次,显然由于时间太紧,我们交房的房间预先没有及时被打扫干净,墙壁上赫然有一条龙图腾的涂鸦。这大龙体态矫健,鳞片峥嵘毕现,眼睛浑圆锐利,栩栩如生,惹得我们驻足观望,品头论足;还有一次,我们去顶楼交房,却看到房间内由于刚降完雨而遗留了大片的水渍,漫遍全屋。我心说,这顶部防水层都他娘的糊弄鬼了,只得一个劲地和业主赔笑作揖,保证马上尽快找人解决;最绝的一次,我们在业主宽大的卧室里看到了满屋子建筑工人遗留的粪便,让兴致冲冲的业主灰头土脸地掩鼻离去。
业主们提出的问题也是千奇百怪。有人认为卫生间对着大门的设计严重影响了风水;有人嫌弃公司大肆宣传的外墙保温层过厚,要全部打掉;一个买下了某个楼层仅有的两户房子的业主信誓旦旦地要将该层公共电梯门的出口彻底封死,保证安全;最绝的是一个购买跃层户型的客户,竟然拿着自己手绘的家庭内部电梯设计图,在屋子里比划着自制电梯的装修方案。
这一幕幕雷人的情景让我深感自己想象力的贫乏以及人民群众智慧的博大精深。
没有交房任务的时候,我便和几个同样负责交房工作的人闲聊。有个本地的年轻人本意应聘保安工作,却由于人手不够而阴差阳错地被安排交房。我们都属于说话特别没有正经的人,一来二去,便臭味相投地经常在一起侃大山。
我问他:“你学的什么专业?”
年轻人淡淡地说:“水暖工。后来觉得工作太累,索性换成保安。工作不累,也不需要什么手艺。”他忽然神秘地掏出了一张布满密密麻麻的楼宇号、门牌号、人名和联系方式的草纸,不无得意地和我说:“看到了吗?这是我几天以来经手的所有收房业主的联系方式。”
我疑惑地问道:“你记这些做什么?”
年轻人一脸的坏笑,撇了撇嘴,说:“门口那些搞室内装修的人,每个人肯给我出五千块钱买这张名单,你说我复印以后卖给其中的几家,是不是可以狠赚一笔?”
我用力地锤了他一拳,笑着说:“你个臭小子,真的是‘耗子给猫当三陪——挣钱不要命了啊’?万一让老徐知道了,他还能饶了你?”
年轻人笑笑说:“保安一个月也就两千块钱的工资。这草纸几天功夫就能换来上万元,还有比这来钱更快的途径吗?”
我苦笑了一下,暗忖自己绝对不会为了这一点钱而牺牲了远大的前途。
可是,要说他身为保安的前途在哪里,我一时也无言以对。往深层次想,我自身所谓的远大前途又有多少可以实现的呢?我们梦想着改变世界,其实世界从来不曾因为某个人而改变。我们梦想着名垂青史,百年后却只有一纸碑文,随风飘散。
在交房结束之后不久,这个年轻人像风一样地消失了,没有任何的留恋。我猜他大概赚了一笔,实现了他“短、平、快”的生财之道。
这天下起了大雨,物业小区尚未完工的小路瞬间成了泥泞的沼泽地。我和董部长坐在阴暗的办公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上次的打架事件后,他明显地沉默了不少,很多事情仿佛较劲一样地亲力亲为,常常把自己的西装上面搞得沾满了油污,加上那一款精瘦的身形,活像个泥猴子。
我问他:“你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成天又当爹又当妈,干活还这么拼命,累不累啊?”
董部长憨厚地笑笑,说:“不累又能如何?我们靠干活儿吃饭的人,拼尽全力尚且不一定被认可,不尽力岂不是更没有出路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动情地说:“其实大王就是个粗人,直肠子到底,有什么说什么,倒真没有坏心眼。”
董部长又笑了,脸上却尽是无奈,道:“我知道他不坏。不过,体制在那里摆的,规则是不能改变的。我和他都只有看剧本演戏的份儿,谁擅自改戏,谁就得被淘汰。”
我睁大了眼睛,一脸错愕地说:“至于吗?大王是体制内的人,在体制内养尊处优惯了,有体制内的身份和福利,出去就是见光死。你不一样,你有技术又有经验,走到哪里还愁没有饭吃?”
董部长还是憨憨地笑,脸上却被皱纹折成了一张惨白的纸,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小李,生活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你还年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极力想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不正经的混劲忽然又上来了,推了推董部长,道:“你这感情长期青黄不接,耕田的事情又不能荒废了,都怎么解决的啊?”
正说着,门外停了一辆被泥水和大雨混搭地狼狈不堪的夏利轿车,一对穿着朴素、脚踩水鞋的夫妇来验房了。我正在说笑的兴头上,被断了话头不禁意兴索然,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说:“大雨天看房,这不是给自己和别人两头添麻烦吗?”
董部长也站了起来,扔掉嘴里的烟屁股,笑骂着说道:“你懂个屁!这雨天看房的人才真叫行家呢!”
夫妇俩买的是小区里唯一一栋多层带太阳能热水器的楼房,无论户型还是配套设施都是整个小区最好的。两个人随身带着皮尺和工具,里里外外地将房子好一通丈量和检查,不时地规划着屋子里的摆设和装修风格,仿佛一生都在为这一刻准备着。
我负责交房也有一段日子了,早已见惯了买房子如买菜一样的有钱主儿,验房时粗枝大叶、甚至未见房先签字的大有人在,这两口子的谨慎和小心倒是像极了精打细算的工薪阶层,顿时让我心生同情,倒也不嫌他们麻烦。
由于下雨,这间屋子的低劣防雨工艺水平一目了然,大半面墙被雨水浸渍地洇成一片。
男主人口气老道地说:“这就是施工水平的问题了。要是万科的房子,肯定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不过也没有办法,一分钱一份货,价钱在这里摆的,不能要求太高。这样吧,小兄弟,你记一下,把外墙的面砖撤下,重新用水泥沙浆抹一下,再重新将面砖贴好。”
我伸了伸舌头,心想,果然是个行家。
侦量完毕,我和男主人站在厨房聊天。男主人说:“小兄弟,你们公司这栋楼很抢手啊,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抢到了这一套。”
我笑笑说:“整个小区就这么一栋多层的楼房,朝向好,得房率又高,价钱对比其余的高层楼房呢,也就贵了几百块一平米,当然抢手了。”
男主人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价钱的问题,是关系的问题,”顿了顿道:“我是你们这个小区直属变电所的普通员工,由于工作之便才偶然弄到了这套房子。这套房子据说已经被你们公司的林副总早早地订好了,中间出了点波折,才会幸运地转到我的手上。这个年头,老百姓钱少,想要买到一套称心如意的好房子,难啊。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关系!”
我点了点头,心说,林副总在这个项目初建时还是公司如日中天的三把手。如今房子建成,他却已经沦落为不问政事的摆设了,级别没变,待遇没变,可是权利的流失在瞬间就直接转换为了经济效益的损失,中国的现实变迁和命运反转就是如此地迅速而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