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地产项目完工后,我和王正被派往物业公司协助交房,受到了老徐的亲自欢迎,令我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总部机关干部下基层的自豪感。
老徐一张纵横交错的老脸满面红光,两盏“探照灯”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颇有深意。我心知他恐怕又要提起邀请我来物业公司工作的事情,赶紧主动出击,说:“徐总,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杨部长临走时千叮万嘱,让我们一定要向徐总虚心请教,不枉此行。徐总,您胸怀天下,冠绝古今。我和王正在物业公司的这段时间里,恳请您一定要大公无私,倾囊相授,保我们俩学成回去,在公司总部机关大有一番作为。”
老徐听着我这半文半白的奉承,眨巴了半天眼睛,好一会儿才说道:“这研究生怎么到哪里都是满口学习的,什么时候能给我们献计献策讲讲课啊?”
王正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
老徐这才正色道:“物业公司交房在即,任务紧迫,人手欠缺。两位高才生暂时委屈一下,帮我们一起负责引领业主看房,协助办好交接手续,保证业主如期顺利入住。”
扁平脸女人在旁边一脸花痴地看着面貌英俊的王正,眼睛都快直了。我心说,当真是老姑娘情上眉梢——春心荡漾啊!一时间童心大盛,对扁平脸女人说:“大姐,你们物业公司有没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啊?你看看我们这位同事,高大魁梧,虎背熊腰,气质沉稳干练,眉眼英气十足。怎么样,不错吧?赶紧给我们这位单身的同事介绍一位称心如意的女朋友啊。”
王正脸色慌张地说:“大姐,别给我介绍,我年龄不小了。小李年轻,也单身,先给他介绍吧!”
我故意打趣道:“嗳!王正,你年龄大,婚姻大事更为紧迫,怎么能先让我来呢?你可要把握住这大好的机会啊!”
扁平脸女人不无奉承地说道:“小李说得一点都没错。男人嘛,上点年纪、有了阅历才更性~感。太年轻的没有吸引力。”
我微微一笑,瞟见扁平脸女人一脸的喜笑颜开,眼波流转间脉脉含情,只差把王正生吞了。只见她轻轻地端起王正的手臂,诈装欣赏他腕上的手表,看似无心地自言自语道:“这块手表肯定是你以前的女朋友送的,因为只有女生才会挑选出这么精致的手表。”说完,她把自己的手腕擎到王正的手边,指着自己的表,轻笑道:“你看,我们还是很有缘分的,戴的是同一个牌子的手表。”
我赶忙闪到老徐跟前,悄声对老徐说:“徐总,谁说总部机关和下属分子公司之间隔着一堵墙?我看明明是手拉手,心连心,革命的路上肩并肩嘛!”
老徐少见地冲我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嘱咐了几句工作事宜后,便先行去了。
扁平脸女人态度热情地为我和王正分发了物业公司的工作服,又殷勤地一路指引和介绍各职能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待一切完毕,她又多此一举地把我们直送到男更衣室的门口,却仍然恋恋不舍,一个劲地嘱咐王正,道:“小王,基层不比机关,有什么困难就和姐姐说。”
说是男更衣室,和露天的棚子没什么区别,人离得近了能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我见扁平脸女人粘粘糊糊地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想找个借口把她支走,故意蹬鼻子上脸地接茬儿道:“大姐,有浴室吗?我们走到这里一身的臭汗,一会儿换衣服非熏死一打的蟑螂不可。”
扁平脸女人不为所动,眼睛都没有离开王正,只淡淡地说:“这里设备简陋,有个更衣室就不错了。”
我心里有点厌恶她不务正业泡小白脸的殷勤劲儿,二话不说,把上衣脱了,光着膀子换工作服。可我把扣子反复地解了三遍,又系了三遍,见扁平脸女人仍是不长眼色地赖在门边不走,只好大声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姐,不好意思,我要脱裤子了,您看您是不是……”
王正也马上说道:“大姐,我们要马上适应工作,别耽误了物业公司的整体安排。万一有事情,一定及时向您汇报。”
扁平脸女人这才老大不情愿地缓缓离去。
由于新开盘的小区物业离家里住地很远,我开始过上了起早贪黑的日子。每天早上六点半钟,房地产和物业两家公司共用的唯一的一趟班车从我家附近经过。由于志化集团公司的职工宿舍离我家不远,大批住宿舍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以及物业公司的员工均在此上车。我虽然脸生,但仗着上车的人多,也夹杂在人群中不声不响地找位置坐。
这天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上车后找了个座位稳稳地坐下,和一个物业公司刚熟识的大姐聊起来。少顷,一个房地产公司的年轻人慢悠悠地上来,左右张望后,发现车上已经没有了空余的座位,便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司机驾驶座位旁边的发动机盖子上。
那司机和小伙子显然熟识已久,他故意狠狠地踹了一脚发动机盖子,半真半假地说:“后面有位子你不坐,偏要坐到老子跟前来。”
小伙子笑嘻嘻地向后方努了努嘴,说:“你看看,人满为患了,后面哪里还有位置?”
司机环顾一周,脸色立马黑了下来,猛然间蹿到我跟前,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不知道这是房地产公司的车吗?一个物业公司的合同工,老是免费蹭车,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合同工”三个字,它似乎在志化集团的字典里已经成为了地位低下和人格屈辱的代名词。我罕见地没有发火,一股寒透身体的悲凉让我只默默地冷眼看着这个司机,神色中全是不屑,那意思:“你又能把我如何呢?”
那司机刚要发作,我也做好了发飙还击的准备,坐在发动机盖上的小伙子以前来总部办事见过我,连忙息事宁人地打着哈哈,过来劝道:“算了,算了。发动机盖子多宽敞,我头一次坐特等座,还准备好好享受享受呢!”
那司机被小伙子连推带拽地拉回了驾驶室,嘴里面仍骂骂咧咧地说个不停。
车子顺利地开动了,“身份”两个字却在我的脑海里砰然作响,声如雷鸣。
身旁物业公司的大姐说:“小李,你为什么不亮明你的公司总部机关员工身份呢?说出来,借他一百个胆子,他敢吼你?”
我惨然一笑,说:“难道为了一个座位,也要把人分出三六九等来?”
大姐叹了口气,说:“你看出物业公司没有地位了吧?人家房地产公司是盖房子挣钱,年年奖金发到手软。我们物业公司是全行业亏钱,过年只分几桶油和大米。同一家集团下面的人啊,他们能力就比我们强?还不是靠关系硬,又赶上了房地产行业的好行情?”
我淡淡地笑笑,心说,总部机关人人都在嫌工资少,干活多,可下面分子公司里面又有多少人羡慕总部的人到望眼欲穿?
一个简简单单的工作职位,需要搭多少层关系,交多少钱才能换来?
工作一段时间以来,关于工作职位的价码我也略有耳闻。据说,一个职位的买价在该岗位工资的1-1.5倍之间,当然前提是你要关系够硬,可以认识能够有能力给予这份工作的人。那么在志化集团,作为财务、人力两手抓的花总,当然就是这只左右个人前途的幕后推手。
可是花总会这么做吗?看看他敬业的工作态度和光鲜的企业业绩,怎么看也应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伯乐啊!怎么可能为了个人交情而牺牲企业利益,随意地走关系安插人呢?但不管怎样,我是完全没有凭借任何关系进入志化公司的,而且是在总部和别人拿着一样的薪水。单凭这点,我就应该对花总感恩戴德。
在物业公司的生活劳身劳力,却并不累心。每天工作之余,我和工人及形形色色的人员闲聊,倒也海阔天空,别有一番情趣。
物业公司下设三个职能部门,分别是工程管理部、客户服务部以及安全管理部。工程管理部的部长是个矮小又瘦弱的中年人,姓董,刚离婚,从老家带着小孩子来到这个城市,皮肤黑黑的,总是露着憨憨的笑。董部长没事就喜欢和我说话,带着浓重的胶东口音。时间长了,我看得出来他和周围的人,尤其是原有的国有企业身份的员工有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另一个和我熟识较快的就是物业公司的厨师大王。大王身材胖胖的,留着一撮小胡子,嘴里面总数落我太瘦,常常偷偷给我开小灶。
但就是这两个在物业公司里和我关系都不错的人,却又一次在国有企业的所谓“身份”面前大打出手。
事情发生得很偶然,但偶然的背后是积蓄已久的矛盾和身份之争。原来,董部长作为工程部长,在检查物业自身的厨房及防火设施时,发现了诸多问题,提出了改善意见。大王不服气,坦言自己做了二十多年厨师,从来没有出过任何的安全事故。
两人最终的分歧从业务管理理念上升到了身份差异之争。大王破口大骂,嘲讽董部长只是个没有身份的“合同工”,朝不保夕,早晚会被辞退。言下之意,自己是捧着国有企业铁饭碗的在编员工,即使混得再不济,仍然可以在这个企业里谋一份差事。
这身份是物业公司既有的在编员工与新招聘的合同员工之间的导火索:一方面,新进员工认为自己有专业的能力和丰富的行业经验,而既有在编的员工都是些临时拼凑的杂牌军,毫无专业性可言;另一方面,在编员工则明显感到了体制外新员工带来的压力,这种压力来自其市场竞争环境下锻炼出的专业素质。这份素质,是这些长期在体制内工作的员工所不能忍受和习惯的。
最终,争吵继续升级,最后演变成了“兵戎相见”。大王抄起了伙房的大勺,追着董部长在物业小区的院子里猛跑。那一次,大王成为了赢家,区区一个物业公司的厨子让堂堂的工程部部长颜面扫地。
末了,大王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对着我说:“什么外来的合同工,敢和老子叫板?老子三十年工龄的老国企在编职工,走到哪里都是吃国家饭的,怕他?”最后的结果也印证了大王的预判,老徐那边没有任何的动静,坐听风吹浪打,岿然不动。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私人感情上,两个人都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但将心比心地说,我似乎更同情董部长,有种唇亡齿寒的悲凉,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我的未来。
上一次的班车受辱事件,对我来说仅仅是不大不小的一个打击,因为我知道自己追求的绝不仅仅是这一个座位、一口气和一点点尊严,我有“敢让天地换新颜”的决心,也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耐心和毅力。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厚积薄发的力量和决心在积蓄和膨~胀。
可是,这一次物业的冲突,却将我结结实实地打回了现实。不自禁地,我对自己在志化集团的未来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