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爱情,是一种美好的激情,在普鲁斯特这里,却是一种美丽的疾病。
文学中的爱情模式,在普鲁斯特以前有两种模式。第一种是所谓始乱终弃的模式。爱情让位于利益和欲望,女人往往是这种模式的受害者,她们痴情、热烈、无私无畏,结局总是很悲惨;男人却常常玩世不恭,将女人当做进身之阶,或为了虚幻的所谓事业而拒绝爱情。女人因她们的忠贞和不幸而令人同情,男人因他们的浪荡和冷酷而招来指责。第二种是古典的爱情模式。《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简·爱》是这种爱情模式的两个经典文本,前者表现的是一种超越世俗、生死相许的纯美恋情,后者则经磨历劫而终于功德圆满。在这种模式中,爱情的重重障碍来自于命运的、社会的、家族的、等级的诸种因素,而不是当事者自身。有些作家或许也探索了主人公性格中的某些缺陷,但他们对人类天性仍有一个乐观的设定,并预设了一种抽象的爱情观念,这种模式成了一种神话。
(2)
《追忆似水年华》似乎致力于消解这一神话。在这部小说中,普鲁斯特把爱情看做一种地地道道的疾病,“斯万之恋”就是对于一个病症的完整发展过程的临床描写。这一描写揭示了一个男人对爱情的执著能达到什么程度,受虚幻爱情的蒙蔽和折磨又能达到什么程度;而最有病理学意义的,莫过于他幡然醒悟前那种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幻。
斯万是经一个朋友介绍而认识奥黛特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过着悠闲自在的绅士生活。他已经人到中年,虽然孑然一身,却并不急于要结婚。说到底,对于他这样一个有四五百万家当的跑马总会里数一数二的阔绰会员,上流社会中的大红人,有什么必要把自己囚禁在婚姻的狭小笼子里呢?他懂得满足于为爱的乐趣而爱,却并不太要求对方的爱。他毫不掩饰这一点:爱的乐趣就是感官享受,就是女人的肉体之美。出于这一原则,他对上流社会的贵妇十分腻烦,因而很少流连于贵族沙龙,却经常到外省、巴黎以外的偏僻地区去追求他看着漂亮的某个乡绅或法院书记官的女儿,他从这样的猎艳、私通和调情中获得的乐趣是无法言说的。就是在与奥黛特结识之后,他仍然与一个小女工来往了一段时期。
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闯进他生活的奥黛特:轮廓太鲜明突出,皮肤太纤细,颧骨太高,脸蛋太瘦长……总之,如果她也并不是不美的话,那也是一种他不感兴趣的美,激不起他的任何情欲,甚至还引起他的某种生理的反感。但是,他不曾料到的是,爱情居然产生了。
奥黛特持续不断的、小鸟依人般的追求激发了他心底潜藏着的某种温柔的感情,使他饱经沧桑的心重新变得年轻起来。她对斯万说她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来寻找真正的爱情。如果斯万要她,她总是乐于奉陪。斯万第一次去她家,把烟盒给忘了,她给他写了一封信:“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这使他深受感动,他耳畔一遍又一遍响起这句话。奥黛特是一个聪明的追求者,她把自己打扮得温柔、娇弱、楚楚可怜,总让自己与一些虽然细微但却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一幅壁画的某个片段,一朵雪白的菊花,一段美妙的乐曲……从而激发起斯万男子汉的雄心和柔情。他骤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转而将玩世不恭的心性收敛,变粗硬冷峭为温柔多情,心细如发。正如法国传记作家莫洛亚在《从普鲁斯特到萨特》一书中所写到的那样:男人之所以钟情于某一个女人,是因为通过某些具有魔力的呼唤,这个女人激发起本来就在男人心中存在但是尚处于零碎状态的千百种柔情,她将这些柔情聚集起来,合二为一,去掉了各部分之间的裂纹。
如今,斯万再也不用厌恶的目光打量奥黛特了,他把她看做一件宝贵的杰作。更耐人寻味的是,他把奥黛特跟他“理想的幸福”联系起来了。
在普鲁斯特这里,爱情的本质只在于爱者或被爱者的内心的和自身的意义,激情的本质是虚幻的、变态的,圆满的结局是不可求得的。这个过程告诉我们,奥黛特只是一种激发媒介,她激发了斯万天性中的某种深情,而这种感情在人的一生中总要有个对象来释放的。
我们自以为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但不过是被幻象自愿或不自愿地蒙蔽而已。我们无法完全占有一个人,甚至在感情最热烈的时候,也无法完全明了对方在想些什么。激情使两颗心亲密无间地交融,它带给人们一种幻觉,以为两颗心之间是可以消泯距离的,但这恰恰是普鲁斯特所崇拜的那位英国的拉斯金所断言的“感情的误置”,是彻头彻尾的虚妄,是一种心灵的病态的标记。它说明了人的孤独本质。
所以,爱情有时候像是彻头彻尾的骗局。奥黛特只是为了钱,才拼命追求斯万,她表面高雅,实则庸俗;貌似温柔,其实冷酷。她以小聪明激发了斯万的美好天性,却又以惊人的市民趣味和无耻的水性杨花打了这种天性一记耳光。获取金钱的目的达到后,她很快便公开投入福什维尔伯爵的怀抱。斯万终于知道了奥黛特是一个风流女子,一个同许多男人睡过觉的荡妇。心爱的人被别人如此糟蹋,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依然爱她,为不能时时刻刻见到她而痛苦,又为使用一个小小的计谋便能探知她的行踪而沾沾自喜。在窥看她跟别人在一起时,他感到了乐趣,但他又为自己的吃醋而痛苦。他幻想着她见不到他时的痛苦,因这种痛苦而原谅她的薄情;幻想着她受到他资助时多么高兴,因这种高兴而增添了对她的爱意……总之,斯万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局势终于变成不再是奥黛特欺骗他,而完全是他自己在欺骗自己,没有这种自我欺骗带来的些许自我安慰,他就无法活下去。因此,对斯万而言,他的爱的本质只在于他是一个“爱者”自身,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东西。
当得知奥黛特还是个同性恋者后,他终于万念俱灰。他能容忍一切,却不能忍受这个。斯万下定决心离开巴黎,这伤心之地、痛苦之源,前往贡布雷乡村别墅。就在临走前那一刻,想起奥黛特,他心里不禁咆哮起来:“我浪掷了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为了把我最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这一声咆哮标志着斯万从对奥黛特和对自己的幻梦中醒悟过来,也正式宣告了爱情神话的终结。
(3)
普鲁斯特在其作品中消解了这种爱情神话。这种爱情观的形成与他的生活经历和生活环境有着密切联系。在这里,女人因其丑闻而扬名,若是她们规规矩矩,男人反而不屑一顾了。这是一个双方都不受道德约束的场所,或者说,不道德就是他们的道德。若是识趣,大家都逢场做戏,各取所需,便可游刃有余,轻松自在;谁要是不按牌理出牌,拿出“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劲头,就显得可笑,要自讨没趣了。
同性恋、异性恋,在普鲁斯特那里没有本质的区别,重要的不是对象本身,而是对象所激发的欲望及情感的强度。在经历了与希尔贝特失败的爱情和正式钟情于阿尔贝蒂娜之前,普鲁斯特声称:
从前我在香榭里舍已经隐约看到,从那以后进而更明确地意识到,爱上一个女人,我们不过是将我们灵魂的一种状态投射在她身上,因此,重要的,不是那女子的价值,而是那种状态的深度;一位平平常常的少女赋予我们的情感,可以使我们达到我们内心深处的更隐秘、更具个性、更偏远、更本质的部分,而同一位高深的人攀谈,甚至钦佩地观赏他的作品带给我们的乐趣,却做不到这一点。
(4)普鲁斯特觉得,在爱情中,人的欲望无法得到满足:一方面这些欲望取决于他人的合作;另一方面即使在相爱的人们之间,心理也始终常常难以协调一致。在友谊中,为了互相取悦,人们交流相同的思想和感受,也即表面虚假的东西。这种交流在某种意义上如同演戏,并且具有掩饰孤独感的作用。从而,在友谊和爱情中人们既无法达到真正的交流和理解,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欲望,并且这一尝试使人远离自我。
因此,可以说,普鲁斯特不鄙视女性,也不鄙视男性,但他却鄙视爱情。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肢解了爱情,爱情从来不是双向的,它是某一方的单向;而且,在普鲁斯特看来,爱情与友谊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情欲是另一回事。
这样看来,普鲁斯特的独身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其中有没有被动的成分?比如说他的过敏性哮喘会不会使女人们远离他,最终使他孤芳自赏?事实显示,这种可能性极小。首先,疾病不会给普鲁斯特的经济状况带来任何损益,他富有的家境和那位颇有经济头脑的父亲足以使众多妙龄少女委身于他;同时,疾病也不会给婚姻中的性生活带来损伤。在当时巴黎的社交界,如果普鲁斯特因疾病丧失了性能力,他的妻子完全可以再找情人来满足她的需要,而这种行为在当时反而被看做一种既风雅又时尚的行为。其次,如果普鲁斯特真想娶某个姑娘,而因为疾病使这种希望化为泡影,普鲁斯特一定会积极地使自己的身体健康起来,而事实上,普鲁斯特一直拒绝治疗疾病。这背后当然有着更为隐秘的原因。
(5)
从医学上来说,神经衰弱和哮喘都是一种慢性病,只要调理得当,医治及时,完全可以控制,至少不会像普鲁斯特那样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况且,普鲁斯特的父亲和弟弟都是医生。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普鲁斯特不愿意离开他的疾病,他拒绝治疗,宁愿受“气急败坏”的哮喘病的折磨。这时候疾病已不完全是一种生理负担,而是一份特殊的财富,是一种索爱的借口和工具——因为疾病,他享受了比别人更多的亲吻和爱护。同爱情那种愚蠢的疾病相比,哮喘病就显得实惠得多。
婚姻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责任和付出,普鲁斯特无意于此,他存在于世上的原因是要得到爱,来自母亲的爱,来自女友的爱,来自男友的爱。他热衷于研究怎样激发人们对他的爱,然后像夏吕斯男爵那样心满意足地享受,这与单调的婚姻来比,远远有意思得多。因此,同凡·高只求一妻相比,普鲁斯特的独身总带有奢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