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负罪感的驱使之下,普鲁斯特同女人的情爱总是伴随着拒绝的成分,相比之下,与男性伙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就让他觉得更为安全。
实际上,普鲁斯特的早期信件就显露出他的这种爱好。1888年,他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我知道,有一些年轻人喜爱其他男人,总想见到他们(比如,我和比才),在远离他们时,会流泪并感到痛苦,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拥抱他们,坐到他们腿上。他爱他们的肉体,深情地注视他们,非常认真地称他们为亲爱的,我的天使,给他们写热情的信,但无论如何不进行鸡奸。但是总的来说爱情占了上风,他们在一起手淫……总之这是些情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爱情比普通的爱情更加不洁。
也许在普鲁斯特看来,只有同性恋这种没有结果的爱情才是审美的,非功利的,当然也是安全的。此外,他还曾表示,在男人身上,他希望看到的品质是“一些女人的魅力”;而在女人身上,则希望看到“一些男人的美德和朋友间的坦率”。他似乎寻求某种超越性别界限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2)
1895年,普鲁斯特在给雷纳尔多·阿恩的一封信中,诉说他错过他们彼此约会之后的心情:“等待着那孩子,失去了他,重又得到他,看到他从弗拉维那里回来接我而加倍地爱他。在两分钟之内期待着他的到来或者让他等待五分钟,对我来说,这一切是真正的悲剧,令人激动不已的深沉的悲剧,也许有一天我将把它写出来,在此之前我亲身经历这一切。”
普鲁斯特果真把它写了出来,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他尽情倾吐了这种情怀。在其中的《索多姆和戈摩尔》一部中,他对那些上流社会男人的同性恋品位进行了描述:他们有着男人的刚毅外表,却有着女子的性情,他们所爱的是完全正常的男子,而不是和他们一样的同性恋者。然而一个正常的男子恰恰不会喜爱一个同性恋者,这样这些人注定难以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们注定饱尝孤独与不幸。
在这本书中,同性恋者夏吕斯男爵这样解释自己的恋爱:“对于那些上流社会的年轻人,我没有任何占有其肉体的欲望,但我只有在触动他们之后才能平静下来,我并不是说物质地,而是触动他们的心弦。一旦一位年轻人,不再把我的信放在那里不予回答,而是持续不断地给我写信,一旦他在精神上归我所有,我就马上平静下来。”
(3)
1990年,一部名为《密室人类学》的研究著作详细论述了普鲁斯特的同性恋倾向。该书认为:这位经常出入巴黎男性妓院的花花公子沾染上了一种“与男人相好”的不良习气之后不能自拔,这在他的半自传性小说中自然要来一番大肆渲染。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的那位同样有着同性恋癖好的夏吕斯男爵显然有着普鲁斯特的影子,这位男爵是小说中“最有魅惑力的视觉消费品”。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总是不厌其烦地泄露男人之间的秘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同性恋还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羞耻之事,英国剧作家王尔德冒昧地公开自己同性恋的身份后,不幸身败名裂,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普鲁斯特还比较聪明,采取了一种迂回的战术,从而使自己不怎么光彩的性取向在公众场合深藏不露。他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悄悄地把自己的同性恋行为与嗜好分给了男爵和阿尔贝蒂娜,并用一种冷漠的笔调使自己与这事脱了干系。
在巴黎的那些沙龙里,这些光鲜的美少男们享受着世人的宠爱,他们之间那些秘密的恋爱都发生在悄无声息之中,普鲁斯特和那些少男们可以相互热爱,“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也可以在密室甚至妓院中干出苟且之事,只有那些信件会在不小心时泄了密。1888年,在写给雅克·比才的一封信中,普鲁斯特承认:“当我真正悲哀之时,我唯一的安慰是爱与被爱。正是你对此做出了回答,那个在初冬之际有如此之多烦恼的你,那个有一天给我写了一封美妙的信件的你。”
(4)
1894年,普鲁斯特真正恋爱了,对象是作曲家、钢琴家雷纳尔多·阿恩。雷纳尔多·阿恩演奏贝多芬奏鸣曲的技巧和殷勤的待客之风,让普鲁斯特想入非非。9月,他们相伴同游布列塔尼,相聚甚欢,但这段感情并没有开花结果,不知道是谁甩了谁,反正是他们分手了。
1907年,阿戈斯蒂耐里成了普鲁斯特的司机,普鲁斯特很快喜欢上了他。这是个已婚男人,为普鲁斯特开车兜风。就是乘着阿戈斯蒂耐里的这辆车,普鲁斯特去参观了位于诺曼底的诸教堂。1912年,阿戈斯蒂耐里成了他的秘书,一个在今天看来多少有些暧昧、掩人耳目的职业。也许是这次升职使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于近了,他们之间出现了裂痕,没有学会互相容忍对方的缺点,最终难逃劳燕分飞的结局。
男性妓院是普鲁斯特最爱去寻花问柳的地方,当然,这是在他身体还行的时候。为了寻找意中人,他在巴黎的深夜中奔跑,为那些男人黯然神伤。
(5)
普鲁斯特也许是极少数在当时就真正理解王尔德的人,他对王尔德的遭遇感同身受。在《谎言的衰落》中,王尔德发出了这样的悲叹:“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悲剧就是吕西安(巴尔扎克笔下的同性恋人物)的去世。”而普鲁斯特又对这位性取向上趣味相同的同行满怀理解:“除了一些戏剧性的特殊日子之外,奥斯卡·王尔德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都被吕西安所吸引和感动着……我们禁不住会去想,几年之后,他是怎么把自己也变成吕西安的呢?”
但普鲁斯特还是小心地没把自己变成公开的吕西安,因为他的母亲还在世,他不想违背母亲的道德原则而使她难过。
普鲁斯特的同性恋倾向是当时法国社会伦理道德的反面。普鲁斯特与那些少男们的私情不能走到阳光里,他只能在作品中悄悄描写它。在密室中,他感受着孤独,但也享受着快乐。在母亲活着时,他为自己这一情感倾向不能向母亲明言感到万分惭愧;在母亲死后,无论做什么,也不用再担心让母亲伤心了,而且生命对他来说也可以日计数了,这时他敢于在作品中袒露他的奇异之恋了。在他的书出版之后,他的这一倾向已经昭告于世人,他终于获得了一个不顾一切的无道德的地位。但是,他最终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说明社会承认了他这种人的存在权利,而且这是一种怎样的权利啊,它意味着荣耀和万古长青的名声。这正是一个贵族所追求的终极道德,他得到了它。
普鲁斯特出入巴黎妓院的往事早已被雨打风吹去,那些与他有过床笫之欢的男人究竟姓甚名谁似乎也颇难考证了。几乎每一位给普鲁斯特作传的作者都不会放过这一主题,他们的兴趣并不低俗,因为同性恋是《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一个驱动器和推进器,它规定着某些小说的情境,也决定了它的叙述方式。甚至可以说,《追忆似水年华》在本质上就是一本同性恋小说。
(6)
不少人都以为,普鲁斯特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花花公子,但普鲁斯特很年轻的时候又表现出对感官享受的厌倦。这让人想起叔本华的话:欲望没有满足是痛苦,欲望得到满足是更大的空虚。在早期作品《一位少女的忏悔》中,他这样写道:
感官的欲望将我们裹挟而去,但时过境迁,你带回了什么?良心的悔过和精神的消耗。人们欢快而去,常常悲哀而归,晚间的享乐带来清晨的悲伤。因而感官的愉悦先是使人感觉良好,但最终伤害人、毁灭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追忆似水年华》是一本同性恋小说,但无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爱情在这里都成了一场幻灭,时间才是这本书的真正主人公,它使一切熠熠生辉,又使一切黯然失色。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不论是马塞尔还是斯万,他们都是同性恋者,但他们从不拒绝和异性调情的机会。与此同时,他们所爱的女人都有同性恋的“恶习”,她们充当着同性恋和异性恋双重角色,不断引发着双重的嫉妒。因此,在其作品中,普鲁斯特试图抹平同性恋和异性恋之间的界限,而这正是他本人对恋爱本质的认识。
人们对普鲁斯特的双重追求的解释,往往建立在他本人的性欲倒置的前提下。一方面,他通过追求情侣中的女方来掩盖他对男方的感情,并获得接近男方的机会;另一方面,普鲁斯特认为爱情产生于嫉妒,他之所以追求一对情侣中的女性,是为了激起她的男友的嫉妒,这样这位男友便会对他产生爱情。
其实还存在着另外的可能性。普鲁斯特从不对两位情人中的任何一位掩盖他对另一位的情感,甚至他主动帮助他们改善和维持关系:显然他对于损害他们的关系毫无兴趣。这表明,他的爱没有任何排他性,更进一步说,他并不想“真正介入”。
可以设想,普鲁斯特对自己这种独特的性欲倾向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他深爱他的母亲,他知道这一“恶习”会使她十分伤心和失望,这注定了他对同性恋持双重态度:一方面,他尊重自己母亲的价值观念,把同性恋视为一种罪孽;另一方面,作为独立的个人与创作者,他有自己的价值判断,他视之为一件自然的事,必要的话,他有勇气向朋友承认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