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从他怀里扬起脸紧张的说:“同贵,你听我说,从今以后你夜里不许离开我一步,我自己在家害怕。”
同贵嘿嘿一笑说:“你胡说个啥,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家害怕,叫人家听了都能笑话死你,我不夜里出去打鸟咋炖肉去巴结老太太呢?”
她张了张嘴彷徨的低下了头,同贵用满是青筋的手摩挲着她的脸说:“还是家里冷清,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胡思乱想就害怕了,等老人回来了,你俩人能说说话,家里就不冷清了,还有,我还得出去打鸟给咱全家吃,看看你,瘦的皮包骨头,我要把你养胖。”
她迷茫的眼睛看看窗外,苦笑了一下,就默默的脱衣睡了,他刚在她身边躺下,她就把头往他怀里一塞,夸张的搂紧了他的腰,他得意又满足的笑了。
天亮了,疏花睁开眼看到从窗棂投射过来飞舞着无数灰尘的光速,苍白的脸先现出了红晕,看到太阳她暂时没有了惊惧。她洗手,做饭,扫院子,开始新的一天,可是随着一天的渐渐缩短,日头的强光慢慢消减,那被日头驱赶在她心底的恐惧又悄悄的浮上来,她又开始心惊肉跳了。
两个人坐在厨房喝汤的时候她不敢看外边,眼睛里的胆怯是她从来没有过的表情,但是同贵没有看到,他兴奋的看着逐渐漆黑一片的外面三口两口咽下了馍馍加咸菜,端起大碗把水咕咚咕咚喝光了,拿起弹弓走了。
她飞快的收拾好碗筷,连锅台也没擦,把猪食往猪槽里哗啦一倒,仓惶逃窜般进了堂屋,然后哐啷一声上好门,蒙上被子睡了,她咬着牙跟自己说,如论听到啥动静都不开门出去看,除非是同贵回来了。
“快睡着快睡着”她蒙着被子命令自己。“哇,哇,哇啊——”的哭声又清晰的在她屋子盘旋起来,那哭声同样令她不能抗拒,她得看看孩子去……她呼的一下子掀开了被子,屋子里是空的,但是婴儿的哭声又在门口响。“不能出去”,理智对她下命令,但是那凄惨的哭声对与自己下的命令完全没作用了,这个哭声牵着她的神经,她跳下床就往外面跑,但是拉开屋门院子里还是空的,但是那个哭声又响在门口,她又去拉开院门……
她跟着哭声跑上了村外的小路,她被哭声牵着跑,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意识了,直到跑到村子里南地的尽头那个哭声戛然而止了,她才打了一个寒噤,然后觉出浑身的汗水洗了内衣裤,她浑身被冰凉的包裹着:她来到了这个河沟边,这个她十八年来再也不敢看一眼的沟边。
她顿时发疯了:“咯咯咯,咯咯咯,她来了,她来了,她来找我索命来了……来吧,你出来吧,来把我带走吧,随你砍了我剁了我炸了我吧,我都不觉着冤不觉着亏,来吧来吧,就是别零折腾我了……来吧来吧出来吧出来吧——”
“疏花疏花——”同贵肩跨着一堆鸟跑过来抱住她叫。
她被叫醒后看到活生生的同贵站在她身边,又侧耳倾听那个把她引到这里的声音,但是那个声音如同她神出鬼没的出现的时候一样又神出鬼没的消失了,四周是人声静谧又昆虫聒噪的春夜,齐腿肚深的麦苗铺满了田野,多么美好的夜晚,她该在她的家里做美梦的,确实该,可是——
同贵皱紧眉头看着她。“同贵,我,我可能是发癔症了,我也不知道我咋了。”她嗫嚅着说。
发癔症?同贵当然不信。
“没事,咱回家吧。”他心事重重的说。
他开始注意疏花,他发现她脸色发青,神思恍惚,还不住的东张西望,嘴里还莫名的忽然蹦出一句怪话,而且吃饭也不行了,胡乱的吞进嘴里嚼几下子就咽了,他问她吃的啥,她竟然愣愣的说忘了,而且跟她说啥她都不上心了……
这天,他起的很早,不等她起来做饭就严肃的说:“疏花,快点洗脸,咱去县医院去。”
“去医院干啥?”她吃惊的问。
“别问了,跟我走吧。”他轻柔的拍拍她的肩,不容她不听从。
他提着一大兜子药走出医院的时候,疏花心疼的跟在后面嘟囔:“我跟你说了我没病,我就是八字弱还爱发癔症,根本就不是病,这药多贵啊,你有多少钱呢你……”
他不理会她说:“医生说了,你脑子受了刺激,造成了心理上的异常,这些药都是起镇静脑神经作用的,吃吃就好了,现在我在你身边,我不能看着你的病越来越重,花多少钱我都要给你治好……”
她哑口了,感觉幸福又苦涩。他哪能懂我的心事呢?
到了家,他就倒水给她吃药,药有很多种,他一样一样的教她吃,虽然她说自己没病,但看着这花钱买来的药又卖不出去了,就也不舍得浪费了,吃就吃吧,她听话的吞下一把药片说:“药我好好吃,可是你夜里不要在出去打鸟了,别再叫我受惊我的病就好一大半了。”
他点头说:“那是,啥事有你的病重要呢,我黄昏的时候打。”
她一听又慌了一下说:“你就不能白天打鸟吗?”
“白天打鸟不好打,夜里那些鸟跟人一样都睡了,一个子弹下去它们就落了,白天它们可不会卧在树枝上等你打。”
“那就不打。”她急急的说。
“不打?不打鸟用啥来哄老太太回家,我一定得把老太太哄回来,你的病需要她跟你作伴儿。”他黯然的说。
提起她的病她又无语了。
同贵果然在地里临下班的时候去地里四处打鸟,因为这个时候鸟跟你一样开始归巢歇息了,也能打到的,只是到了夜里他果然不在出去了,喝吧汤他就把院门上好进屋陪媳妇了。疏花一到了夜里神色又异样了,同贵赶紧给她倒水要她吃药,她自己也慌慌的吞了一大把药,然后机械的拿起鞋底慢慢的纳,但眼神却呆呆的,神情愣愣的脖子往外勾,明显是紧张的倾听着外面。
同贵故意没事人一样鸡毛蒜皮的向她问这问那,她被问的很烦躁,同贵“没眼色”的继续跟她闲聊。“疏花,你说你给我纳这双鞋底我咋看着小啊,别给我做小鞋穿啊,嘿嘿,不过没事,只要是你做给我的,别说是小鞋,是刺鞋刀鞋我也穿。”
“疏花,你的头发我看白的也太多了,哎,我听说有一种染发的新药,一染就黑,不伤皮肤不伤身体的,城里的人都染,等着我也去城里给你买点来,保准你头发一染又变回了那个石嘎村的大辣子,嘿嘿。”
提起“大辣子”她的眼里闪出了一丝光彩,但是又被慌乱无助的表情淹没了。
“哗啦啦”窗外一阵响,其实就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却把她坐在床上的屁股猛地簸了起来,她惊恐的大叫:“同贵,大门上好了吗?”
“大门上好了。”
“同贵,屋门上好了吗?”
“屋门也上好了。”
“同贵,不中,你去看看吧。”
“我看了,都上好了。”
“同贵,大门上好了吗?”
“大门上好了。”
“同贵,屋门上好了吗?”
“屋门也上好了。”
“同贵,不中,你去看看吧。”
“同贵……”
当她又说出第五遍的时候,同贵流着泪抱住了她,他泣不成声的说:“疏花,我有多恨你的男人和你的婆婆啊,他们把你折磨成啥样了,你得受多少刺激才能把天性如豹子的人变成这可怜的小猫相啊,可我这么多年就是没能出现在你跟前保护你……疏花,不怕了,再也不怕了,我来了,我来保护你了,只要有我在,以后就是天兵鬼将也不用怕了,谁在欺负你我就跟他拼命,管他是谁……”
她流着泪无力的摇着头,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抱紧她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受了我想也想不到的苦,不然你不会病成这样……”
她痛苦的说:“我没病我没病……”
“你就是病了你就是病了……”
“同贵。”她下定决心般猛然说:“同贵,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他温柔的抱着她说:“疏花,有啥话你就说吧,啥事我都听你的,这些年虽然我没看见,但是我知道你吃得苦受的屈是太多了,从此以后我就要替你承担起一切苦累屈辱了。”
她听了难受的摇着头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话。”
他还是温柔的说:“啥事啊,你说啊。”
她想了想问:“同贵,你到现在还没应上爹,你想不想有个孩子啊?”
他激动的脸都红了,孩子般惊喜的问:“你有了我的孩子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说:“看你,我都多大岁数了,还生啥孩子呀,真是糊涂了你。”
他嘿嘿嘿的笑了说:“就是就是,看我说哪去了,不过也说不准,千年铁树还开花呢,嘿嘿。”
“同贵——”她打断他,眼神直视着他问:“如果你有个孩子孩子又被人害死了,你会咋样?”
他不说话了,然后干咳两声说:“你还是睡觉吧。”
她倔强的拉住他问:“你说啊,如果是这样呢?”
“那我就会亲手害死他,我叫他偿命,哪怕他是国家主席,美国总统……”他轻轻的但坚决的说。
她的脸变成了蜡像,她不甘心的问:“如果她是无意害死了她呢?”
“无意,无意害死一个孩子?那她也该无意再害死自己。”他的声音在她听来好可怕。
她僵了片刻忽然干笑两声说:“哼哼,说着玩儿。”
他也干笑两声说:“知道你说着玩儿。”
“唉!”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她心一下子坠到了地狱里,她知道他在叹息什么,她紧紧的抱住了他,但又觉得他身上滚烫般猛地松开了他。
虽然夜里有他陪着那个哭声再也没传来,但是她的精神却没有一丝好转,还是白天轻晚上重,还不时的背着同贵哭,同贵就偷着去县里医院去咨询,医生冷冷的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没听说过啊,并且她这是精神上的病,用药物本来就好的最慢,吃吧,慢慢的吃吧,别急,你急就去找神仙去。”
他被噎住了。
跟疏花一样缠磨他的是老太太吃了他的肉变着法的闹腾,但是唯一令他欣慰的是:老太太闹腾的劲头一次比一次弱了,开始呈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的势头扭转。好现象,他偷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