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一听这个说法,马上不乐意了,道:“凭啥啊?农民的土地是国有的,凭啥他们渔民的渔船就可以是自己家的?国家怎么这么偏向这帮海王八?”
“老支书!请问农民的土地是国家的,那么农民的牛在大包干之后是谁家的?”
“自家的啊!”
“那就对了嘛!渔民捕鱼的海等于农民种地的田,而渔民捕鱼的船则相当于农民犁地的牛,所以人家的渔船必须私有。要不然,他们捕捞的海是国家的,船还是国家的,那人家海王八不就要说国家偏向你们这些旱鸭子了么?”
一听这话,院子里的寡妇们全都给这个更懂渔民的马副县长竖起大拇指,杜春花道:“哎呀!咱海上的爷们就是比他们地上的旱鸭子招人待见,连当官的都一样!马副县长,渔船归俺们所有,那俺们去打渔的海该不会要掏钱承包吧?”
马和平一笑,道:“这怎么可能啊!你们渔民出海捕捞,需要办理合法的捕捞证书和其他证书,然后按照国家规定上税就可以了!不过,你们先不要高兴得太早!渔船既然是完全私有的,那这些船可就要你们自己掏钱购买,一条机械舢板的价格都得上千块,放到地上能买十几头牛,这个你们知道吧?”
“当然知道了!俺们这帮人世世代代都在海里长大,都知道船有多金贵!不瞒您说,昨晚俺们十三户人家也开了个小会,已经想好该怎么起家了!俺们这些人要集体拿出积蓄买一条舢板,然后让娃娃们从海碰子做起,一点点攒钱买自己的大渔船!”
“呵呵,杜大姐!这个思路全县渔民都一样,但我觉得大家还是太保守了!我之所以一听哪个村子的渔民要从事老本行都会亲自跑一趟,为的就是让你们接受一个更实惠的政策,让你们直接买一艘大船,绕开这个缓慢起家的过程!”
马和平所说的实惠政策是辽南市为了促进海上捕捞业所制定的一项地方政策,简单的说,就是国家无息借给渔民一笔天大的巨款,让渔民直接买一条能够跑得更远、捕捞能力更强的先进渔船,渔民们可以分五年偿还债务。
老支书听完这政策,又不乐意了,道:“马副县长,国家这还不算偏向海王八?借他们本钱起家都不收利息,俺们农民怎么没有这好事儿啊?”
“老支书啊!你知道人家为什么说你是旱鸭子么?你懂不懂大海的风险啊?你怎么总是在拿陆地上种田的想法来跟人家渔民出海的东西攀呢?我走了全县所有沿海的村子,宣讲的渔民不下五百户,你知道一共有多少人敢借这个钱么?”
“四百九十九户!”
“错!正好反了!就一户!符合这个无息贷款规定的渔船最起码要六万块一条,渔民们借钱买船后,要在五年内赚出这些钱还给国家,不但要承担高成本却打不到鱼的风险,他们还随时随地有可能在大海中船毁人亡,但就算是船翻了,这个钱家人也得继续还!你想想这风险,你敢借这笔钱么?这跟你们地上种地是一样的么?你们种地的人,能种出船毁人亡还不见尸首的事儿么?”
这回,老支书把头低了下去不做声了,十三个寡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连胆子最大的杜春花也不敢说自己要接这个烫手山芋了。
莫二娃见老娘不做声,壮着胆子抬头问了一句:“马副县长,国家为啥要出台这样的政策?”
马和平看看这些女人的表情,大概也猜出来自己的这趟又要白跑了。
他叹了口气,为莫二娃解释道:“这次的政策既是促进渔业发展,又是振兴辽南造船行业的第一步,所以,这次符合标准的渔船也都是政府指定的国产最新型号,吨位和马力有大有小,一共有三个档次。这些钱分两笔借,第一笔不给你们而是直接给船厂,船厂会把船送到你们这来并派人教会你们使用。第二笔钱会直接发到你们手里,用于购买其他生产工具和生产成本,不同的船型对应不同的数量。”
“那……最低档次的渔船多少钱啊?”
“80匹马力沿海渔船,十米船长,船费六万,外加一万生产资金,总共七万!”
在1982年那个市场买货都用分毛纸币的年代,七万块钱绝对是天文数字,所以马和平把这数字一说出来,满院子的人几乎在同一时刻都感觉到了头皮发麻。
年幼的莫二娃这时候不禁咽了口唾沫,赶紧坐下去不再说话,可是杜春花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抬起头,又问:“那最大的型号什么样?多少钱?”
马和平笑了笑,道:“20.8米长钢制渔船,175匹马力,排水量240吨,船费22万,生产资金6万,加到一起总共是28万。各位,我觉得你们桃园村渔民的确也不适合这个政策,所以我看这事儿就算了吧!不过,我今天在这里见识到了二娃这个小天才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现在,远洋集团正在招募国际船员,我看你们村的娃娃们可以去考试!我等找我的老战友推荐他们一下,你们等我消息!”
马和平看看手表,这就起身要走,可是杜春花却将他叫住了。
杜春花走到儿子面前蹲下,很是认真地看看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小爷们儿,问:“二娃,你知不知道你娘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
“因为俺爹叫莫老大,你想俺爹,所以就管我叫莫二娃了!”
“好!知道为什么娘跟你爹认识不过两年、在一块儿不过一年、每天都是聚少离多,但娘却愿意死心塌地地带着他的种儿,熬过这十六年的寡妇生活么?”
“你说过,俺爹心野、胆大,渔家的女人不喜欢骑自行车的白面书生,就喜欢这种想一口气把大海喝光的野人。”
“那你敢不敢做个野人,让所有人都看看莫家和杜家仅剩的这一根独苗,到底比一般的渔民强在哪啊?二娃!你要是敢的话,那娘就敢跟你一起扛下这天大的债!二娃,你是遗腹子,你要是胆子没你爹大,娘怕有人说你不是莫老大的种儿!”
莫二娃看看咯阿娘,额头冒了汗,好几次想点头答应,但他一想到那说一下就能让人头皮发麻、嘴角打颤的数字,他也是一次又一次把话给咽了回去。
杜春花那渔家女人那外柔内刚的脾气被他激发了,照着莫二娃的脸就是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打过去,双手死死抓住儿子的肩膀,瞪眼喝道:“莫二娃!娘在你爹死了之后,没去投海求个一了百了,为的就是让你传承两家的祖业,让俺天天都能看到俺的莫老大!为了这个梦,你娘都哭了十六年了,你就不能让你娘圆梦么?俺问你,你们老莫家的祖训是什么?”
或许海边人信奉的神灵真的有用,就在杜春花冲着儿子大喊的时候,一阵带着咸味的海风呼一下就吹进了院子。
霎时间,整个小院尘土飞扬,一团乌云也是快速将阳光死死地挡住。远处传来轰轰的雷声,那声音不像是天上来的而像是地下发出,每一声都能让人的脚心感觉到清晰的震动,仿佛是莫、杜两家历代的王牌水手们在向这两家唯一的传人呐喊,鼓励这十六岁的少年扛下这天大的债,去圆了两家在海上的梦。
母亲的期望与这神奇的天象给了莫二娃突如其来的力量,他猛一下站起来,喊道:“狂风暴雨中打舵,烈日巨浪里撒网,脚下踩的是三尺船板,但俺却要驾着船纵横万顷烟波!海上的爷们儿胆大、心野、永远不会服输低头,脑袋里从生到死只有一个观念,要么就闯,要么就穷,要喝就喝最烈的酒,要操就操最美的人!娘!咱家借这个债!不过,咱家要借就借最大的一笔,七万块钱是天价,二十八万还是天价,大海就是一盘赌局,船开得越远、本下得越多,一次暴富的机会就离咱家就越近!俺不要再跟着那个窝囊的船长只在十海里的范围内打转转了,俺要跟俺爷爷一样,冒死绕过辽东半岛去黄河口堵住黄河刀;俺要跟俺姥爷一样,玩命冲过风浪区达到长山群岛抓住皱纹鲍!咱家五年内可能会被这笔债压得倾家荡产,但只要五年内咱家赢上一盘,俺就能把全村买下来给你当养老院!”
轰--哗!
一声巨雷之后,那大雨就像一盆子海水,猛地一下从天上浇了下来,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被这可怕的自然现象吓得直打哆嗦,但是杜春花和莫二娃娘俩却是仰着头哈哈大笑。
杜春花也不管地上的稀泥,一屁股坐了下去,对天喊道:“莫老大!俺****娘的!刚才是不是以为这孩子不是你的,你******就要来打雷劈俺啊?俺告诉你!你媳妇一辈子就被你一个野人霍霍过,你儿子就是你自个儿的种儿,你不认也不行!公公!爹爹!大伯们!哥哥们!杜家和莫家的这条独苗会把你们的野性和梦想延续下去,你们就尽管放心吧!俺杜春花都受苦四十年了,二娃要是真在海上被你们带走了,那俺就再用余下四十年给他还账!你们海上的爷们儿都是好样的,俺们渔家的女人也不能被你们笑话了!马副县长,二十八万俺家敢借!”
“春花!带上俺家,俺们娘俩跟你一起扛这笔债!你们莫家和杜家的确了不起,但俺们老刘家也不差!俺可不想孩子他爹以为孩子是偷的!咱渔家的女人三贞九烈,俺也得让老刘在天上放心!”
“俺家也跟你们一起扛债,娃娃们要是被龙王叫走了,那咱们三个就一起还债!要是娃娃们真有本事赌赢了,那咱仨不就是村里最大的富婆了?”
“俺家也参与!不能光你们三个当富婆,俺也要当!合伙!就按照咱渔家的规矩,合伙买船平分渔获,让二娃当老大,俺儿子给他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