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生产队现在没被废除,说完这话的莫二娃第二天绝对会被周文成拉出去批斗。但是,现在改天换地的时代已经来了,周文成再想作恶也没有机会、没有权力,只能在村民的起哄般的鼓掌中把这笔账默默地记在心里了。
老支书一看这是要乱套的节奏,赶紧让周文成回避,躲开大家痛打落水狗。
之后,老支书又给大家细心讲解了一下这“大包干”到底是怎么个政策,虽然他对政策的领悟能力非常不错,但十三户渔民家庭想听到的包船政策却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这渔民的事儿在文件上也没写,只能打电话去问县里的人。
让老支书万万没想到的是,接到他的电话询问后,县里在第二天就派来一个四十岁、名叫马和平的副县长亲赴桃园村专门给这十三户讲解政策。
下午一点,十三个寡妇带着十三个孩子来到村委会,马和平一看这孤儿寡母的阵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转脸问:“老支书,他们这十三户人家连一个成年男人也没有,他们怎么出海?感情儿你们生产队的劳模小组都是一群小娃娃呀?”
老支书点上烟袋锅,道:“马副县长,你刚从省里调来,可能还没听说过桃园。俺们村渔户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三十户,但是,这三十户的老祖宗却是周边沿海地区最会打渔的,这帮小娃娃不用人家教,打渔的本事就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样,一帮童子军开着那条海难留下来的破船,一样是年年得县里的渔业生产标兵,他们不是男人但却能当男人用!”
莫二娃冲老支书翻翻白眼,没好气地接话:“我说老支书,你怎么骂人啊?俺们都是站着尿尿的,你凭啥说我们不是男人啊?俺娘说了,你们旱鸭子十六岁才能扛锄头,可俺们海上的爷们儿十二岁就能下海当海碰子,俺们成人比你们早!”
“嘿……你个小海王八,当着副县长的面你也敢骂老子是旱鸭子?”
“就骂!谁让你天天骂俺们是海王八的!”
这两个称呼在桃园村并没有恶意,只是农民和渔民因为互相不理解而产生的戏称,不管在背地里还是当着对方的面,他们都这么说,大人孩子也经常用这两个称呼逗着玩。
马和平瞧瞧这个肌肉明显比一般青年健壮的莫二娃,突然做个抱拳礼的手势,将信将疑地表情,道:“小爷们儿,顺风!”
满院子的渔民全都愣住了,莫二娃回神后,马上跟大家一起行抱拳礼回他,齐声问候“满载”,这个独特的问候模式就是黄海和东海渔民可以通用的“顺风满载礼”了。
莫二娃也把马和平打量一番,好奇地问:“马副县长,你懂顺风满载礼,难道你也是海上的爷们儿?”
马和平点头笑道:“我以前是海军,也算是海上的爷们儿吧!这是我在军舰上跟渔民们学到的,拿来试探试探,就是想看你们到底上没上过船!小伙子,老支书把你们说得这么邪乎,我能不能考考你一些驾船的基本常识,然后再决定给不给你们宣讲这个政策,让不让你们出海打渔啊?我先说好了!为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你要是通不过我的考试,我马上就走,而且绝对不会允许你们再上船啦!”
“行啊!马副县长别看俺岁数小,可俺十岁就上了船,在海上都混了六年啦!俺们船那个船长其实就是个旱鸭子,每次出海后,船上啥事儿都得俺做主!”
“你说什么?你们船长是个旱鸭子?”
“对呀!俺们这老支书也没读过书,以为当过海军的人就一定会开船,那船长从海军当兵两年回来后,他问都不问,直接就把人家弄到船上带我们成立生产小组了!第一次出海的时候,这只旱鸭子遇到风浪就哇哇地吐,俺们一问咋回事,结果那旱鸭子居然告诉俺们,他在海军干得是后勤部队的炊事员,兄弟们没办法,只能让俺当船老大了!”
船老大,就是渔民所说的船长,但是他们的权力却远大于一般的船长--只要渔船出了海,船员不论年龄长幼都得无条件听命于他。关键时候,船老大甚至可以决定哪个人上救生艇,哪个人留在船上等死,掌握着船员在海上的生杀大权。
马和平一听这话,立刻回头瞪了老支书一眼,略带严厉的表情道:“老支书,你可真胡闹!你知道一个船长对于一条船来说有多大的作用么?你随便任命一个不懂大海的人去当船长,这等于拿孩子们的性命开玩笑,你这是……等等!莫二娃!刚才老支书说,你们小组的生产能力非常强,而你却说船长不懂大海,是你来当的船老大。照你这么说,你们的鱼可都是你小子指挥这帮孩子们打上来的?”
杜春花一笑,表情中略带那种母亲特有的骄傲,道:“马副县长!你别小瞧俺儿子!俺公公是黄海最出了名的船老大,俺爹是黄海上公认的头号海碰子,俺爹和俺男人活着的时候没事儿就教俺出海的常识。二娃生下来后,俺一想他爹就会把两家的经验讲给他听,别人家的孩子是听摇篮曲睡觉,可俺家二娃却是听船工号子睡觉。他在岸上是个孩子,但只要出了海,他就是一条蛟龙!你想考什么尽管来吧!”
老支书小声说了句“真能装逼”,马和平也是觉得这女人实在有点自大了。
他摆摆手让这被亲娘吹上天的小黑人坐下,问:“莫二娃,什么叫死汛,什么叫活汛?”
莫二娃想都不想,直接答道:“死汛就是这一天的潮汐和水流没有变化,海水如同死了一般,鱼儿懒得开口,岸边赶海也没东西可捡。活汛就是这一天的潮汐和水流变化很大,大海像个活泼的孩子,鱼儿爱张口吃食,赶海也有的是好东西。但是,大活汛的时候海底暗流极多,海碰子在这天决不能潜水捕捞,因为只要离岸超过一海里,水下的人肯定被看不见的暗流卷走,这天要是下网话,鱼的确能抓得到,但第二天渔网却找不到。”
“嘿?你真是行家里手啊!来!我再问你!大海每月的最大潮和最小潮分别出现在什么时候?”
“不一样!南海、黄渤海、东海、日本海的潮汐时间完全不同,就算是同一片海域,黄海南部、黄海北部和渤海湾也都会相差几天。俺们黄海北部最大潮是每个月农历初三和农历十八,早晚五点四十五退干,早晚差三分十二点涨满;最小潮是每个月农历初九和农历二十四,早晚四点四十五退干,早晚十点三十三分涨满。最小潮这天是死汛到底,不管是钓鱼还是打渔,都是颗粒无收,最小潮的前一天和后三天还是死汛,钓鱼和打渔基本没什么收成,所以,这几天男人要睡觉养身子,老娘们儿要抓紧时间修补渔网。”
马和平被这小家伙的回答吓了一跳,看看他,又看看一旁得意着的杜春花,再问:“那我问你点高难度的!假设你们村的小码头有一个最大能停靠五百吨渔船的泊位,我给你一条五百吨的渔船,这条船什么时候能靠岸?”
莫二娃摇摇头,反问道:“五百吨的船停五百吨的泊位,你脑子被驴踢了吧?”
一看这小兔崽子敢骂副县长,老支书拿起烟袋锅子就要抽他,不过,这莫二娃因为常年在海上闯荡,无论身体素质还是反应速度都比一般人快得多,老支书连打三下居然一下都没打到,院子里的寡妇和孩子们看得是哈哈大笑。
马和平也是被这老的追、小的跑的画面逗得忍俊不禁,拉拉老支书的胳膊,笑道:“老支书啊!他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小子的确是个行家里手,我设套都骗不住他!他妈一点都没吹牛,他比一般的渔民更懂海!”
老支书非常不解,诧异地问:“马副县长,一个萝卜一个坑,五百吨的船,难道不停五百吨的泊位?”
莫二娃不屑道:“你不能拿种萝卜的观点来看海上的事儿!五百吨指的是排水量,没足够的水给船排,那船就浮不起来。泊位的最大容量是五百吨,如果真往里放五百吨的船,那这条船也就只能在每个月最大潮的两天四个时段才能浮的起来。一般来说,五百吨的泊位都停靠二百五十吨以下的船,这样才能保证船只随时都可以自由航行。”
听到莫二娃的解释,马和平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是把自己的担心放下来了。
他让大家坐好,道:“既然你们真的不是小娃娃,那我就可以放心地给你们宣讲这个政策,允许你们继续打渔了。国家现在这个‘大包干’政策主要针对的陆地上的农民,所以各地关于渔民的改革都是执行地方标准,一个城市一个样。咱们辽南地区渔民的改革开放跟农民的改革有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农民是承包国家的土地,而渔民则可以完全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渔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