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娘们这一吆喝,桃园村渔民那骨子里的血性一下子就出来了,全县五百多户渔民不敢接的天大债务,这十三户孤儿寡母居然决定将它一起扛下,马和平这七尺高的男儿也着实被这帮人在狂风暴雨中所表现出来的那股子韧劲和野性给震撼到了。
在马和平的运作之下,辽南市政府在一周后给出答复:鉴于桃园村十三户渔民的特殊生活状况,政府决定,破例允许十三户渔民共同借贷购买一艘渔船。为最大限度帮助他们,国家不但要给他们减免所有能减免的手续,而且偿还这28万的期限也由五年延长至了七年。
1982年6月8日,桃园村第一次村长选举在省、市、县三级政府的监督下展开。
所有的候选人都在台上站成一排背对村民,身后都放一个大盆子,村民们每人一块海边捡来的圆形鹅卵石,想投谁的票,就把石子扔到谁的盆子里。
半个小时后,投票结束,各候选人紧张地转过身子,老支书的盆子里堆起了一座石头小山,而那个天天开批斗会整人的周文成嘛……
莫二娃真是太坏了!他是唯一往周文成的盆子里扔石头的人,不过,这小子扔的石头是他上完厕所擦屁股用的,周文成寻思弯下腰拿起石头说自己好歹还有一票,结果这一抓,却是抓了一手的屎,来观摩选举的领导都憋不住笑了起来。
两天后,马和平跟着信用社和船厂的人再来桃园村,把十三户渔民叫到村委会里去按手印、签协议、发贷款和各种证书,全村五百多号人全都来看热闹,不少人都悄悄地劝这十三户悬崖勒马,千万别扛下这想想都觉得可怕的债。
但是,农民的好心渔民们只是心领,现在的他们已经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了,他们一定要用性命和未来去大海里堵上一盘。
办理完手续,全村人都低头叹气,刚当上村长的老支书一改常态,找个梯子爬上房顶,对大家伙喊道:“乡亲们!咱桃园村是一家人,人家海王八大台风之前富裕,没少帮咱们这帮旱鸭子,现在十三个母王八和十三个小王八都疯了,咱也得看在老辈的面子上尽力多帮帮他们!谁家要是有吃不完的东西,都送到他们的王八窝里给小王八补身子,母王八编渔网忙不过来,各家的娘们儿要是闲的没事儿也都要去帮帮忙,俺替这些海王八谢谢你们了!”
辽南船厂派来教他们开船的工程师名叫齐宾,今年三十二岁,曾经在苏联留学,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长得白白胖胖,一看就是个城里人。
他听着老支书说话,特别不解,转脸问:“马副县长,他们村到底是农民跟渔民不合还是农民和渔民关系特别好啊?怎么这些人一边对骂,一边还要相互帮忙呢?”
马副县长也是不解,莫二娃一笑,道:“俺们老祖宗在闯关东之前就是一个村子的,闯关东的时候,俺们村农民负责准备在船上吃的粮食、渔民负责带着大家渡海,虽然俺们天天骂、天天打,但其实俺们谁也离不开谁!”
杜春花把合同和钱装好,抬头喊道:“老支书!你告诉旱鸭子们,俺们这忙不能让你们白帮!俺家二娃跟他的小兄弟们已经商量好了,拿到船之后,他们就直接开始玩命,要去就去最远的地方,要是他们能活着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给你们挨家按户修三间瓦房,鸭子爱吃鱼,俺们以后卖不出去的鱼虾也送你们了!”
老支书摆摆手,道:“得得得!你们还是想想一年四万怎么还吧!还给我们修房子,你们那王八窝要是还不上钱都得被公家收走……乡亲们!刚才马副县长说了!咱村的那个码头根本就停不了这帮海王八买回来的大船,他们想重修小鬼子撤走前留下来的西村港,但他们这点人手肯定不够!现在大家听我的命令!老爷们儿都扛锄头和铁锹去西村港上干活,老娘们都去海滩上跟母王八一起编网,咱们这回能帮多少就算多少吧!哎呀妈呀!好好的国营工不去干,偏偏要在家里一年还四万的债,难道大海还有人家辽南市的高楼大厦好看么?真是不懂这帮海王八心里想的是什么!”
桃园村有两个码头,与全村居住地相连的“桃园码头”和其他渔村的小码头没有什么差别,其实就是一个人工修筑的、通向海里的水泥大堤,这里的泊位很小,停那条快不能用的风帆渔船还凑合,但想要停人家辽南船厂这次送来的大船却是根本没有可能。
另外一个码头在村子的最西边,名叫西村港,不过,这个港口可不是因为地理位置而命名的,而是根据一个名叫“西村”的日本工程师而命名的--日本人投降之前,曾耗费巨资在桃园村最西侧修筑了这个包含七个码头、九十多个泊位的军用基地,专门用于向关东军输送兵员和军事物资。
以前,这个中型军港里有工厂、有吊车,甚至还有跑火车的轨道直通南满铁路支线。不过,缺德的小鬼子在走之前绝不把这些东西留给中国人,天皇宣布投降后,他们第一件事儿竟然把这里炸了个一干二净,连港口的图纸都一把火烧掉。
更缺德的是,那些投降的鬼子还故意在泊位附近倾倒礁石堵塞航道,因此,解放后这地方就完全就被国家废弃,现在已经是杂草丛生的海边荒地了。
老支书一声招呼,全村的男人徒步前往西村港,妇女们也去到海滩修补渔网,那阵势就像是抗洪救灾,桃园村的凝聚力一下子就表现了出来。
来这西村港之前,马和平和齐宾的建议都是让渔船停靠在县城统一规划的大渔港里,但是,莫二娃却为了省停泊费,非要在这里自个修不花钱的码头,两个干部在路上都觉得这帮小孩很扯,但是当他们实际看到这个西村港的规模后,俩人却是吓了一大跳。
马和平惊道:“我的天啊!怎么这里也有日本人的军事基地?咱们一个旧金县,光是同等规模的中型海军基地就有二三十个,日本人修这么多码头干吗?”
齐宾想了想,说道:“肯定是为了掠夺东北的资源、顺道输送武器和补给,要不然他们能沿着海岸线修筑基地群么?马副县长,我觉得这帮孩子还真是不简单啊!这个西村港采用的是双体码头布局,没个泊位都能停五千吨的大船,虽然日本人故意堵塞了航道,但是这种堵塞对于千吨级的大船有用,对咱们那几百吨的小船却毫无用处,我们只需把下面的石头削掉几个尖就可以进出了!”
马和平点点头,问:“二娃,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码头可以用的?”
“不是俺想到的!是俺们船的账房师爷想到的!”
“什么?账房师爷?我的妈呀!你们船这群童子军的配置还很齐全啊?”
马和平一听这话都忍不住乐了,转脸看看那个被莫二娃推出来的年仅十一岁、身高还不到一米五的圆脸男孩,半蹲着身子问:“小爷们儿,你就是账房师爷啊?”
小伙子点点头,很是骄傲地从腰里拿出一个完全铁质、已经生锈的算盘,道:“对!俺家是祖传的账房师爷,黄海上的渔民们都知道,谁家的船要是能带上俺家人当师爷,一条船一次出海的收入最少也得翻一番!”
老支书又瞟了这小子一眼,蹲下去开始清理杂草,阴阳怪气地道:“哎呀!海王八吹牛的毛病也是娘胎里就养成的啊!这******小九九都不会背,居然还吹……三七,俺问你,三七多少啊?”
刘三七嘴一撅,道:“备航三七五十二个半,卖货三七八十四个整!”
刘三七这一说,码头上的人马上笑成一片,可是船上这十三个孩子却是没好气地翻白眼瞅着这帮旱鸭子。
莫二娃一搂刘三七,不服气地道:“你们笑什么笑啊?这是他家传的口诀,比那些知青教的有用多了!你们那小九九到了海上,要写一大堆的东西,而他家这口诀在海上却是现成的,用你们的方法算海上的帐,有多少钱就得赔进去多少钱,但用他家的口诀算账,一条鱼都能赚出两条鱼的价!”
去过苏联的齐宾学过高等数学,但还真就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小九九,他觉得有趣,一摸这刘三七的小脑袋,问:“小子,为啥备航的时候是六十三个半,而卖货时候就要变成八十四个整了?你这数学老师的思维是不是太诡异了点?”
刘三七撅撅小嘴,道:“数学老师懂个屁啊?船只备航的时候,既要算去路的消耗,又要算归路的消耗,所以准备的所有东西都要先翻一倍,船行海上受风浪影响巨大,所以备航准备物资的时候,又要多加一半儿防止不测,两个二十一再加十个半,这不就是五十二个半了么?船上的收获要计算成本,包括物资、人工、泊费和以后打不到鱼的平均费用,我们家老祖宗经过几代人的琢磨,算出海鲜出货时候的总价必须达到航行费用的四倍才能算得上回本,所以这二十一就要翻四下,变成八十四个整了!”
厉害!这不是高等数学,这是海洋数学!
老支书叹了口气,对那拍案叫绝的马和平和齐宾道:“十六年前那场大台风把俺们村的渔民给杀了个干净,全村就五个人活着游回来,刘三七他爹就是其中一个。回来之后,那小子因为被海水灌了而换上了严重的肺病,大夫本来是严禁他生孩子的,可是这家伙却非要娶媳妇,花了好几年才做出这个小三七,然后又花了五年的时间把他们家的怪口诀传下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