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箱子黑鱼和黄鱼挑完了，杨慧又开始往另外一个空箱子里拣同样卖不出价格的蚬子。八十年代的时候，这玩意儿在海产丰富的辽南地区不能论斤卖，而是几毛钱一铁锹让顾客自己上去铲，她这一箱子即便是挑满了，回去之后也卖不到两块钱，都不够来回船票的。
看着她那完全违背常理的独特生意经，莫二娃对她更加好奇了，可是这个杨慧真就是做到了守口如瓶，莫二娃套话的时候她接，但不该说的话她却是一字不说，莫二娃骗女人的套路在她这儿竟然完全免疫。
就在这妖孽施展法术无效时，刚才接到无线电通知的洪子东岛鱼把头赵二驴，利用退潮间隙顺着那条“神奇”的石头路来到月亮湾海滩上见莫二娃。
这个看上去很有精气神的小伙子与柳小彬同岁，十六岁的时候他参军入伍，后来通过在军队里的学习和渔家人在海上与生俱来的本事，成功考入了辽南海军舰艇学院。
前年毕业后，作为舰队重点培养对象的赵二驴被分配到海军最新型导弹驱逐舰上，担任一般年轻军官根本不考虑的甲板水手长，算是长山群岛学历最高、最有出息的年轻人，也被当地渔民看做是四十个岛子共同的骄傲。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去年九月的时候，洪子东岛合资购买的两条渔船在离岸几十海里的深海遭遇到了当时科技水平根本无法预报、现代科学也只能提前半小时预报的风暴海啸，他的父亲连同全岛正值壮年的男性们葬身海底。
赵二驴回家治丧时看到一夜间陷入落魄的渔村，梦到本地神明马祖爷向他强调“神仙替渔民和把头制定的神圣契约”，于是这参了军也不接受新思想的“小封建”便毅然放弃了自己的锦绣前程，按照渔家规矩临危受命继承了洪子东岛的把头位，想要带领岛上的老人、寡妇和孩子们借高利贷赔偿外雇船工的性命并重新起家致富。
本不认识他的莫二娃通过黑道朋友听说这事儿后，立刻组织放贷的黑心人，然后以丧事随礼的名义让出海收货的刘三七给他们带了三十万现金，还通过关系帮他们从正规银行里拿来了利息很低的扶贫贷款，洪子东岛民这就不用被可怕的利滚利压榨了。
柳安东替他和莫二娃做了介绍，赵二驴问完“顺风”后便直接下跪，道：“洪子东鱼把头赵二驴代表岛上十六户渔民给恩公莫老大磕头了！俺们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莫二娃赶紧弯腰去扶他，道：“哎呀！赵把头，你这是在闹哪出幺蛾子啊？老把头在世的时候，渔获都卖给了俺，不管是在黑嘴渔港还是桃园渔港，咱们都是有交情的老朋友，俺那三十万就是按照正常规矩给洪子东岛随了个份子，俺咋就成你们恩公了？你比俺年岁大，这大过年的却给俺下跪，你这是要折煞俺啊？”
柳安东也帮忙扶他，道：“二驴啊！莫老大以随礼的名义给你们洪子东堵窟窿，就是想办了好事儿不留虚名、不让你们觉得自己亏欠谁，你要是给他下跪谢恩，那你就辜负莫老大的一片苦心了！这是莫老太爷留下来的套路，解放前俺们广鹿岛遇到困难，莫老太爷也是这么帮着俺们的！大恩不言谢，想要回报莫老大，以后有的是机会！”
莫二娃虽然年龄比赵二驴小，但俩人面对面站着的时候，他却有老大哥的范儿。
他看了看为了见自己而特地穿上没挂军衔海军礼服、雪白色皮鞋的赵二驴，问：“赵把头，俺好久没来长山群岛了，不知你们洪子东现在的日子过咋样了？”
赵二驴抬头憋回去呼之欲出的眼泪，挤出个笑，道：“托马祖爷、龙王爷和莫老大的恩德，俺们岛在出事后没有被巨债和利息压身，还用您联系的扶贫贷款买了一条木篓子和几套潜水装具重新起家。现在岛上的爷爷和娃娃们跟着俺出海当海碰子，女人们跟着俺姐姐、俺妹妹在岛上赶海，年前长山群岛的冬捕季，俺们把贷款一次还清后每家还分了三千块的分红，现在虽然不能像其他岛子这样出海走高航，但女人们每月赶海也能弄个一百来块。这日子虽然是不如从前了，但怎么说也比陆地上的旱鸭子富裕！”
在海况复杂的长山群岛干海碰子比一般的地方更加危险，渔民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来这片海域干这个活儿，但是，危险与暴利共存的道理在这里也是通用的--人家这里的海碰子每年能下水的季节只有两个月，但在这两个月中，他们捕捞的东西却是独一无二的野生皱纹盘鲍、野生长海刺参和很多人都没见过的极品紫色海胆，这三种玩意儿在当年的卖价单只都能过百元大观，一个捕捞季下来就还清贷款并分结余好几万不足为怪。
莫二娃点点头，给他点了支烟，道：“哎呀！知道你们洪子东岛这么快就能走出困境，俺是打心眼里高兴，俺觉得这证明了你赵把头不愧是长山群岛最有出息的年轻人，没有辜负乡亲们的期望。但是，俺能跟赵把头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么？”
“莫老大这是啥话啊？你是俺们洪子东的恩公，你有啥要说的，俺一定听着！”
“洪子东岛除你之外，现在只有十个能下水的老爷子和四个不到十二岁的男孩，但去年十月三七领着船队来长山群岛收货时，你们卖的十一寸皱纹盘鲍却是四十个岛里最多的，甚至你们还卖了三十多只十一寸以上的极品皱纹盘鲍给俺，这是俺这辈子都没见过一个的好东西。要是俺姥爷留下来的碰海经验没错的话，这些东西全都是你一个人捞上来的，因为老人和孩子根本就下不到这个位置，你赵把头已经急眼，在为了洪子东岛走出困境、还清贷款而玩命了。”
皱纹盘鲍之所以值钱，因为它有很多其他鲍鱼没有的特点，这玩意儿当长到十一寸大小的时候就算是进入一个生命节点，从此后将要迁入三十米左右的海底生活，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浅海，这是海碰子们根本不敢去的深度，所以莫二娃这种海边长大的渔民也没见过那么大小的皱纹盘鲍。
为什么海碰子不敢去三十米水深处呢？
即便是今天，一个国家都没有几套的科研级潜水服，在实验室的水箱中，极限使用深度也才刚刚达到六十米，而在暗涌、海流及其复杂的长山群岛，穿着民用潜水装具的重潜员到达什么也看不见的二十五米水深就算是九死一生，一旦什么东西无意间扎了潜水服一下，哪怕是只扎出一个针眼来，潜水服内外的压力差就会打破，海碰子都有可能会在水下“爆炸”。
赵二驴什么也没说，莫二娃拍拍他肩膀，又道：“身为洪子东岛的鱼把头，你能为了岛民放弃自己的锦绣前程、为岛民玩命赚钱，这说明你赵二驴赵把头是条值得所有海上爷们儿敬佩的硬汉。但俺换个角度想想，俺再看三七带回去的那些皱纹盘鲍，俺却觉得你这是在呈匹夫之勇，不是一个鱼把头该干的事儿！你仔细想想，你赵把头现在不但是洪子东的带头人，更是岛上活下来的唯一青壮年男丁，如果你出了啥事儿，洪子东不但会丢掉重整旗鼓的领头人，现存的男丁更会出现人口断代的危机，这对于你们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岛来说是比船队遇难更加可怕的灭顶之灾，一旦这种情况出现，你们那四个小娃娃即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他们也绝不可能撑起一片天来啊！”
“这……莫老大，您不就是跟着您的十二个兄弟，撑起来桃园村的一片天么？”
“错！大错特错！赵把头觉得桃园村的天是俺们哥几个撑起来的么？”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了！俺们桃园村是大陆渔村，全村除了俺们十三户渔民之外，还有九十四户、好几百只世代跟俺们相依相存的旱鸭子。在俺们哥几个毛都没长全的时候，俺们和俺们的老娘是吃旱鸭子的苞米面活下来的，俺们出海之前也是人家旱鸭子出动了几百人力为俺们抢修的西村港泊位，为桃园号建立了母港。换句话说，俺们那几百号旱鸭子虽然不能出海，但他们却能当岸上的船工用，能为船队解决一切后顾之忧，你洪子东岛有这人口基数上的优势么？”
柳安东看看赵二驴，跟话道：“二驴啊！莫老大这话可是真心为你好，也是真正的经验之谈，你可一定要听他的劝告，贷款还清以后你们就是无债一身轻，以后可千万不能玩命了！俺当了这么多年鱼把头，最大的感悟就是咱长山群岛除了钱之外，啥东西都缺，其中最缺的就是人口，是能驾船出海从马祖爷、龙王爷赐给咱的聚宝盆里捞出金银来的壮年男丁，咱们真不怕起家慢，但咱们是真怕没男人去撑起一片天啊！”
赵二驴看看柳安东又看看莫二娃，显然是被他们给说动了。他冲莫二娃点了点头，道：“莫老大、柳大爷，俺谢谢你们的劝告！俺向你们保证，今年捕捞季俺们岛只在风险最小的十米以上水深作业，等俺们攒够钱买了下一条能走高航的大船，俺们就再也不出来碰海了！”
“改革开放的黄金十年已经进入了末期，现在想要抓住这机会致富，啥事都不能再等！既然赵把头有想法、有计划，那你们岛买船的钱就由俺借给你们吧！”
“您……借俺们？”
“准确的说不是俺借你们，是让俺的夫人们跟你进行商业合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