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结束回到府中不久,杜若因为醉酒便在园子里面坐了一会儿,想不到竟碰上了刘远。
“小人不知公主在此,无意之间冲撞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见刘远提着锄头篮子,一身的泥泞,杜若说道:“夜深了,你怎么还在园子里?”
“有一株兰花不知被哪个粗心的下人踩了一脚,小人是来救治这兰花的。”
“哦?可救活了?”
“已经尽力,能否救活,一切都只能看这兰花自己的造化了。”
夜风习习地吹来,杜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那盆杜鹃,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她取名做怀襄?”
夜色之中,根本就看不清楚刘远脸上的表情,只听他淡淡地说道:“公主的心思,小人如何能够猜透?”
“小时候我见过一个漂亮的姑娘,气质清灵却在街上被人欺凌,后来有幸相处了一段时日,那位姑娘种植了一盆花非常好看,我印象非常深刻,还问了那叫什么花,她跟我讲此花名叫怀襄,是她一个淘气的弟弟取的名字。”
“那姑娘现在身在何方?”
见着刘远的反应如此激烈,杜若更加肯定了内心的猜想:“你就是怀秀对不对?袁怀秀!”
“你究竟是谁?”隐姓埋名藏身在将军府里做一个小小的花匠,都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听到别人叫自己的真名了,“袁怀秀”这三个字,仿佛都已经遥远到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想知道我是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情,我就告诉你。”
“什么事?”
“去找一个叫青缨的姑娘,将她的画像带来,我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
“青缨?”袁怀秀记得,这个叫青缨的姑娘,正是江之彦在外头的红颜知己。
“是,正是那个青缨。”看出怀秀心中的猜疑,杜若也大方承认。
“你要她的画像做什么?”
“你就不要问我是做什么了,对了,我可能近几日内就会进宫去,可这后宫的人物关系复杂得我毫无头绪。”
袁怀秀沉默了片刻,问:“你是不是要报仇?”他以为杜若是要为匈奴做什么事情,可是却不知道,真正的乌雅公主已经死了。
“我说了你不必管这些。”
杜若不说,袁怀秀也知道自己再问也没什么结果,只得依她的意思将后宫错杂的人物脉络一一对她梳理清楚。
当今皇帝,皇后去世多年,后宫最大的女人便是郭贵妃,她的父亲是权势滔天的郭丞相郭廉。之后是齐妃,育有长公主,最受皇上的宠爱。其他妃子虽然众多,但膝下仅有三位公主。二公主与三公主生母身份不高,三公主更是自幼丧母,皆不受宠。
“姑姑,姑姑真是你!”
“三公主,您不能叫我姑姑,您应该叫我将军夫人。”杜若蹲下身刮了一下刘珠的鼻子。前几日江之彦同自己说每月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进宫教习三公主,杜若都不敢相信,同样不敢相信的还有刘珠。
“姑姑,我偏要叫姑姑,昨儿个宫里的嬷嬷跟我说姑姑会进宫来教我,我还以为是骗我的呢,没想是真的。”
“好好好,那我们做一个约定,三公主只许在无人的时候才可以叫我姑姑。”
“嗯!那姑姑,你能叫我珠儿吗?”
“珠儿。”
“姑姑!”三公主笑得眼睛弯弯,杜若想,等这个姑娘长大了,定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珠儿来看。”杜若叫人拿出自己带来的绸扇,“姑姑来教你跳舞。”
“扇子并非是男子才可以用的东西,女子使用它来舞蹈,更具一番韵味。”六姨娘的话犹在耳畔,只是可惜。
“扇子怎么跳舞?”刘珠摸着扇子边上的绸缎,忍不住发问。
“珠儿看好了,姑姑这就跳给你看。”
那时候的刘珠不懂,只是张了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后来看书时瞧到“惊为天人”这一个词,觉得若是用在此时,却是恰好不过了。
“站住!”在宫女的带领下杜若刚刚踏出宫门口,就有一个尖锐的声音灌入耳朵里。
杜若转过身,是一个瓜子脸、长得很精致的女子,只是太过傲慢的态度,怎么都让人难生好感。
“参见大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就是那个乌雅公主?哪里像传说得倾国倾城,真是恬不知耻!”大公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杜若。
“大公主?”
“你放肆!谁准许你私闯皇宫的,来人啊,将这个番邦女子给本公主抓起来!”
“公主不可!”一个年纪稍长的嬷嬷凑到大公主身边,窸窸窣窣地不知讲了什么,只是大公主的脸色越发难看,指着杜若对下人命令道:“将这个贱人给我赶出宫去!”
杜若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那晚宫宴香荷撞到的人,竟是大公主的人。后来才明白,高高在上的大公主殿下早已芳心暗许江之彦多年,却被匈奴和亲的乌雅公主横插一脚。难怪会专门找了时间来羞辱自己一番,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又会善罢甘休仅将自己赶了出来。
白日在皇宫中的闹剧杜若本也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想招惹来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江之彦。
“你怎会招惹了大公主?”夜至深时,江之彦方才回府,一回府便直往杜若住的院子来。
“我从未招惹也不敢招惹大公主,自身处事已是战战兢兢,如何胆敢再去惹祸上身。”
江之彦心里也明白得七七八八,杜若此次莫名受辱,多半是自己的缘故:“你以后切记离大公主远一些。”
“将军!”杜若踌躇着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我今日听得一些话语,皇上曾有意将大公主指婚于你。”
“你从何处听得这些闲言碎语!你我已是夫妻,指婚一说纯属子虚乌有,且大公主金枝玉叶,如何容得人这般亵渎,这话,今后不许再说!”
“将军!”
杜若看着江之彦离去,念着那句“你我已是夫妻”的话,心中酸涩无比,自己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心心念念着要嫁给江之彦,如今终于嫁给他了,但真的就是夫妻了吗?
“夫人何苦惹恼了将军,夫妻一场,总是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啊。”
“香荷,你觉得,将军像是一个会喜欢人的男子吗?”
“夫人?”
他不会,再多的喜欢,肯定也比不上他的君主,他的国家。
怀秀还是拿到了青缨的画像。仔细端详着画上女子的面庞,很是清雅的一个女子,虽不幸堕入了风尘,但丝毫没有风尘的味道,倒也足以成为一个红颜知己。
“你拿她的画像做什么?难不成,你对将军动了情?”
“作为一个妻子,不管有没有情,都不会容忍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一个红颜知己的。”杜若阖上画,说道,“你将青缨的画像取了过来,那我也将你想要知道的告诉你。你的姐姐,袁怀襄,是我父亲的六姨娘,可是在她进府半年之后,杜府就遭到了灭门之灾。因为父亲收留了朝廷钦犯,杜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除了我全部命丧黄泉,而我,也被人贩子贩卖到了匈奴,若不是跟随公主和亲,这一辈子恐怕都再回不到中原。”
“你,说你是谁?”
“我叫杜若,你的姐姐,是我父亲的六姨娘。”
“姑姑,你今天出了一天的神了,到底在想什么呀?”刘珠晃着杜若。今天杜若没怎么理她,刘珠也无心练舞,满心想着吸引杜若的注意力。
“珠儿,你多久能见到皇上一次?”
“每年例行的宫宴上能够远远见着父皇一面,平时偶尔也会遇见,但是极少。姑姑你问这个做什么呀?”
“珠儿不想见皇上吗?”
珠儿摇了摇头:“不见着父皇才好呢,见着父皇总是害怕得紧,浑身都不自在。”
杜若的心一沉:“珠儿,姑姑今日还有其他的事便先走了,你要好好温习功课,可不许偷懒。”
珠儿的小脸一垮,极不情愿地送走了杜若。
“大公主,将军夫人在外面求见。”
“将军夫人?她来做什么?”大公主皱了皱眉,“让她进来吧。”
“参见大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乌雅公主,你应当知道,我并不喜欢你。”
“乌雅自知粗鄙,入不了公主的眼也是自然,可乌雅蒙受大辱,放眼望去却无一人能够为乌雅做主。乌雅心想虽不为公主所喜,但实在无奈方才求公主为乌雅做主。”
“你讲了半天,所谓的大辱是何辱,你又凭什么认为本公主愿意为你做主。”
“回公主,乌雅的丈夫,新婚多日,不仅对乌雅不理不睬,更是每日与一青楼女子耳鬓厮磨!”
“青楼女子!”
杜若果然在大公主脸上看到了嫉妒。女人或许可以容许自己的爱人娶许多的人,但绝对不会允许他爱很多人,如果她对乌雅公主仅仅是讨厌,那么对那个所谓的青缨,则是愤恨。
“此女,名叫青缨。”
“好一个狐媚女子。”大公主看着杜若带来的画像,嫉妒的情绪,瞒不过杜若。
“大公主请为乌雅做主。”
“这是将军的私事,我堂堂公主,如何帮你。”
“公主……”
“不过……”大公主笑了笑,“我倒是可以带你去见父皇,你毕竟是来和亲的公主,你们夫妻和睦与否,对两国邦交关系甚大。”
杜若回到府上的时候,想不到江之彦竟已等候自己多时。
“你?”
“你时常进宫教习三公主,穿得太过朴素也不好,正巧前几日宫里赐了锦缎下来,我便命人给你制了几套衣裳,你看看可喜欢。”
杜若不知自己是否该说什么,只得沉默站在那里。江之彦见状,怕是杜若不喜欢,便拿起案上的一支白玉发簪:“你若不喜欢,可叫人再去改,这支白玉发簪,宫里的娘娘也都是喜欢得紧,我好不容易才给寻了来。”说着将发簪别入杜若的发间。
“杜若,谢将军赏赐。”
“乌雅,你我夫妻,为何偏要弄得这般生分?”
“将军可曾真的视我为妻子?”
“乌雅。”
杜若的眼底是泛滥的委屈,一腔的思绪却不懂如何宣泄,她想自己兴许是病了。
“也罢。”
温润的白玉簪子,这种上等的宝物,杜若是识得它的。家传的宝物,当年父亲将它戴在六姨娘头上的时候,还引起过全府的轩然大波,如今它辗转几经再次回到自己的身边,完美如初。但是变了的东西就是变了,不可能也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了。
杜若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盒子里面,杜家的东西,她总会拿回来的。
“将军,夫人将簪子仔细地收了起来,至于其他的东西,也叫奴婢小心地收好了。”香荷站在下边,一件件详细地禀报着杜若的生活起居。
江之彦听得甚是认真,脸上却看不出表情。
“将军,明日便是夫人的生辰,您会……”香荷突然提起,却是支支吾吾的。
“明日是她生辰?”
“夫人吩咐明日让厨房做碗长寿面,应是错不了。只是,匈奴人也时兴这个吗?”
“我心里有数,你下去吧。”
香荷没听明白,但仍是应声退了下去。
明日,六月初六。
那时候,杜府还未灭门,江老将军也还健在。杜老爷子大寿,江老将军便带了江之彦去贺寿,江之彦在那里遇见了杜家的大小姐,满身泥巴脏兮兮的,她告诉他她叫杜若。杜若生得很巧,六月六日,与她爷爷生在同一日,也与她母亲的忌日同一天。一个六岁大的孩子,那么瘦那么小,江之彦想着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小女孩。但许是同情的缘故吧,江之彦抱过她,与她说过话。若是你改好了,好好长大,我便来娶你。后来杜府灭门,江之彦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一眼认出了杜若,也不知道怎么就会这么绝情地将一个女孩子拒之门外。他自然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同一家人的性命,孰轻孰重,根本就不需要思考。只是,江之彦后来经常做噩梦,对了,那个女孩子的左手腕有一块花瓣状的胎记,只不知她如今过得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