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清晨起来,发现昨夜被自己毁坏的杜鹃花已经重新换了一盆。
“香荷,香荷!”
“公主,怎么了?”香荷匆匆赶来,说话还带着喘息声。
“将这盆花丢出去,丢出去!”
香荷未见过杜若这般情绪失控,忙应了下来,叫人将花搬走。
“等一等。”
杜若看了看杜鹃,神色异常:“将花匠给我叫来。”
“公主,您说花匠?”
香荷以为自己听错,花匠属于下贱之人,一般是上不了堂的,然而杜若却要将花匠召见过来,这是于理不合的。
“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没……没,香荷这就去。”
番外女子,或许就是这样豪爽不拘小节的吧。这样想着香荷又小跑着去找花匠过来。
不多时,一个名叫刘远的穿青色粗布衫异常清瘦的男子随着香荷来到院子:“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回禀了夫人,看看公主是要如何召见你。”
“有劳姐姐了。”刘远作了作揖,香荷点了点头便走进了屋子。
香荷来的时候杜若正望着那盆杜鹃花发呆,听香荷说花匠已经在屋子外头候着,心里却反而忐忑不安:“你让他在外面候着吧。”
刘远在屋子外头站了有半个时辰左右,正午的日头晒得人眩晕,差点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刘远终于听到了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
“你叫刘远?”
“是。”名叫刘远的男子规规矩矩地站在堂下,低着头应道。
“这杜鹃花真好看,她有名字吗?”
“不是名贵的品种,不过是小人平日里意外发现的,见好看,便种在盆中。”
“那我给她取个名字好了,叫什么好呢?她长得可真像我小时候家旁边的杜若花,就叫她怀襄好了,可不是家乡的乡,襄王的襄,怀襄,可好?”手中摸着杜鹃花的叶子,杜若说得别有深意。
刘远着实震惊了一下,怀襄,怀襄,那是姐姐的名字。仿佛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叫袁怀秀,总是嫌弃自己的名字太过于女孩子气,姐姐总是说,怀秀乖,姐姐叫怀襄,你若是不叫怀秀,那就不可以叫我姐姐了。是的,那时候,他姓袁,名怀秀,姐姐名怀襄。
“刘远?”见刘远不说话,杜若出声唤了他一下。
“怀襄这名字不好。”
“为何不好?”
“杜鹃花便是杜鹃花,这名字就已足够,世人多累,非要再给它加上几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听起来不像是花,反而像一个姑娘的名字。”
“你一个小小花匠,说起话来倒是头头是道,读过书吗?祖上可是书香人家?”
杜若记得,那时候,六姨娘喜欢种这样的杜鹃花,告诉杜若她弟弟给这花取了个名字叫怀襄,怀襄怀襄,那是她的名字,她不许,她弟弟却总喜欢这样叫着,因为父母不允许他直呼姐姐的名字,他便以这样的方式表示叛逆。只是后来家破人亡,唯一的小弟弟不知所踪,在杜府的那段时日,六姨娘总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公主说笑了,小人不过是一个下贱的花匠,哪里配得上书香两个字。”
“你是谁?”
“小人刘远。”
看着刘远一副中规规矩矩的模样,杜若知道急不得,自己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便又随意说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话,就让他回去了。
夜里杜若做了噩梦,早上醒时,发了热。
香荷打发了小丫头去通报江之彦,自己忙里忙外地照顾着杜若。
躺在床上的杜若声音虚弱:“香荷。”
“公主要什么?”香荷听见杜若唤她,忙跑过去伏在床前。
“将军,可知晓?”
“奴婢一早便叫人去告诉了。”
一早就告诉了,那就是一早就知道了……但是就算是一早就知道了,他也不肯来瞧一眼问一句。
“你下去,你们都下去。”
“公主,可是心烦?香荷去熬一碗绿豆汤吧。”
“你也下去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只想一个人静静。”
香荷见着杜若这副样子,不知所措,也只得应声退了下去。
整整五日,杜若卧床不起,江之彦甚至都未曾打发一个人来问候下。
府上一众趋炎附势之人,也对杜若怠慢起来。一日香荷回来眼眶红红的,杜若问起,香荷死活不肯说,再后来伙食一日不如一日,杜若心里也明白了十之八九。
“怪我,连累你了。”
杜若的面色越发难看,香荷已经偷偷地抹了好几回眼泪:“公主说什么连累不连累,是要折煞香荷吗?只怪香荷不好,没有照顾好夫人。”
杜若这一病,便缠缠绵绵了三个月之久,一方面请不到好的大夫,一方面心气郁结,便总是不见好。
“夫人,刘远送了一个香包过来,说里面装了薄荷草,闻着也能舒舒心。”香荷再不叫杜若为公主,杜若不许。
三月内,刘远时常送草药过来,说是自己种植的,能够补气血。
补气血?杜若笑笑,自己那是郁结,需疏通才是。
不过杜若心里对于刘远的其他,却是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那杜鹃,才不是随意长出来的花,是多种名贵杜鹃杂交培育出来的。六姨娘说,这花叫怀襄,只有她和弟弟怀秀知道。
“香荷,你把这锦囊去给那花匠。”
“这?”虽然不明白杜若用意何在,香荷还是应声去找刘远,刘远接过锦囊,虽然心中疑惑满腹,还是强压下心里面的不安与好奇,送走了香荷之后便疾步回到房中,关上了房门,确认无人之后才打开锦囊。
锦囊里面是一张字条,字条上边是一句话:
潺潺七月流火,怀襄杜鹃正浓。
怀襄是姐姐的名字,也是自己辛苦培育出来的一种杜鹃花的品种,七月被抄家的时候,百花凋谢,却正是怀襄花正开的季节。这个匈奴公主,她到底是谁?
“将军?”正在修剪着花草之际,许久不见的江之彦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杜若的面前,杜若怔了怔,才匆匆行礼。
“我在外边等你,你仔细梳洗一番,一个时辰之后,随我进宫去。”四月不见,江之彦还是那般模样,丰神俊朗。
“是。”杜若再施了礼,转身走进了里屋。
拿起桌上的绢花,忍不住将其抓成一团。遗忘四个月,只有在用得着自己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想起四个月前缠绵病榻险些病死,杜若心中不甘之情越甚。自己不该就这样活一辈子,顶着乌雅公主的名头,需要的时候如同小丑一般在众人面前走一圈,不需要的时候,被丢在一边不闻不问!
江之彦,你既然忘记了我,没关系,我会让你记得我,忘不了我。
宫宴上,杜若多喝了几杯,微醉,江之彦叫人扶着她去偏殿休息。
夜间的风,带着扎人的凉意,吹得杜若清醒了不少。
“夫人。”香荷给杜若披上披肩,“别坐在这边吹冷风了,病了可怎好。”
“香荷你坐,坐我边上来。”
“夫人……”香荷觉得不妥,犹豫表示不赞同。
“我有点冷,香荷你坐我边上来,就能帮我挡挡冷风了。”
香荷想了想,觉得不能让自己的主子受冷,便走了过去侧着身子坐,殊不知风是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如何挡得住。
“你这人可真是坏极了,丫鬟就不是人吗,她替你挡风,谁替她挡风!”
角落里走出一个九或十岁大小的小姑娘,穿着打扮也还体面,杜若以为是哪个贵人的小孩,招了招手:“你过来,姑姑替你挡风可好?”
小姑娘别扭地转过了身,不去看杜若。
杜若示意香荷去席间拿些糕点过来,待香荷走远了,笑着对小姑娘说道:“姑姑知道错了,不叫丫鬟姐姐给挡风了,你看这样可好?”
小姑娘别扭地转过身子,却轻声地说了一字:“好。”
杜若笑了笑:“你怎就一个人走出来了,待会儿你母亲找不见你可就着急了。”
“我母亲不在了。”小姑娘的神情有些低落。
杜若心里有些难过,为什么天下间有这么多没有母亲的孩子,他们该多可怜啊!
“姑姑你为什么不说话?”
杜若牵过她的小手,让她坐在自己怀中:“姑姑在想,小姑娘多可怜呀,年纪还这么小,就没有母亲疼了。”
“母亲,会给孩子做好吃的吗?”
“会。”
“做衣裳?”
“会。”
“不让别人欺负我?”
“会。”
小姑娘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怎么不说话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她还什么都没有给我做过,就不在了。”
杜若的心口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刚刚出生,母亲就不在了,她该有多遗憾,自己的孩子还来不及抱一抱,为她做一顿饭,做一件衣裳。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珠。”
刘珠?生母是身份低微的侍女,刚生下孩子就被太后处死。眼前的这个孩子,竟是三公主刘珠。
刘珠轻轻拉了拉杜若的衣袖:“姑姑,你是那些大人的夫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你是那些大人的夫人,那我以后可能都再见不到你了……”刘珠的神色有些低落,“我好喜欢姑姑。”
“我是江之彦将军的夫人。”
“你是那个从匈奴来的公主?匈奴的公主也这样好看,比我的大皇姐还要好看!”
皇后去世多年,宫中权力最大的就是郭贵妃,而大公主的生母齐妃,在宫里的地位仅次于郭贵妃,皇上膝下无皇子,仅有三位公主,二公主和三公主生母身份低微向来不受待见,故而这大公主所受到的恩宠,可谓是空前绝后的。
“可不许这么说,要被人听去,大公主还不要叫人狠狠教训你我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个人。”刘珠听了吐了吐舌头,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说得不应该,嘘了一声:“姑姑会帮我保守秘密吗?”
“让我想一想啊,帮你保守秘密我有什么好处吗?”杜若突然想要逗一逗这个小姑娘,故作沉思的模样。
“哎呀姑姑!”刘珠摇晃着杜若的手,“姑姑是最最好的人了,一定会帮珠儿保守这个秘密的。”
言语之间香荷端着一盘糕点从转角处往这边走来,却不想树丛中间突然窜出一个人将她撞倒。
“哎呀!”香荷不防,吓得叫出了声。那人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钻入了夜色之中。
闻声望去,杜若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黑影,问道:“香荷,刚才撞你的人可看清楚了?”
“看不清楚,只依稀能够辨认出来是一个女人。”
“你去哪里了?”回到宴席之间,江之彦拿着酒杯悠悠地喝着杯中的酒,待杜若坐下,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小心喝多了,出去吹了吹风。”杜若理了理衣襟答道。
“夜间风凉,莫要吹病了。”
杜若看着江之彦:“将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讲。”
“心知是不情之请,你却还对我开口?”
“你也知道的,除了你,我没有可求之人。”
江之彦叹了口气:“你说吧,若非太难,我也不会拒绝的。”
“刚才巧遇三公主,甚是投缘……”
“不许与皇宫有任何的瓜葛,你如今的身份,只要稍有差池,皇上便一刻都留不得你。我也留不得你。”
“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没有便好,以后也不许再提。”江之彦举起面前的酒就朝自己灌。
杜若心知此事无望,心下失落:“你放心吧,我是汉人,我时时刻刻记得我的根在哪里,你们当初选择我,不就是这个原因吗?”
“你若觉得与三公主实在是投缘,也不是不可。”
“将军?”杜若心中一惊,江之彦是如何知道自己所见之人是刘珠的?
江之彦不再理会杜若,只是径自喝着手中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