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民百姓闻听李岩捐粮,皆大欢喜,他们以李公子为榜样,强逼当地富豪开仓赈灾。富豪如若不从,灾民们就砸开富豪粮仓,抢粮自救。富豪们深感恐慌,便要求宋县令拘捕百姓。诸位,这李岩可是饥民心中的菩萨呀!便在这时,饥民群集县衙门口,砸碎杞县令牌,并高喊:‘我辈无粮,终归饿死,不如造反,另谋出路’。”
“如此一来,李岩俨然成了官宦眼里的眼中钉,肉中刺……宋县令把灾民闹事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到李岩头上,便上书按察司,密告李岩‘煽动百姓闹事,图谋不轨;私散家中粮食,用以拉拢人心,以图大举’。按察司密令杞县县令捉拿李岩监禁。宋县令接到密令,遂将李岩拘捕下狱。”
“李公子处境甚危,你们猜怎么着?”
“对啦!就是先前我们说过的那红娘子,从密探口中得悉此事,哎呀呀……那个心急如焚啊!诸位都知道,那红娘子早就爱慕李岩风尘物表,慷慨大义,无奈路途迢迢鞭长莫及,当即便与父亲商议,要亲自出马,前去劫狱……”
那说书人自说得唾沫横飞红光满面兼手足蹈舞,一众食客更是听得如痴如醉,掌声雷动。
芰荷饮了一口清酒,也赞道:“这位红娘子确是女中豪杰,比起须眉男儿是不遑多让!”
沐堇秋微微笑颔,但听邻桌红衣美妇笑道:“姑娘也欣赏这样的女子么?”
芰荷见她虽素面朝天,眉有倦色,却生着一副姣好容貌,柳叶眉儿不点而翠,丹凤眼儿不染而媚,心内颇有好感,忙回道:“是!花木兰代父从军,梁红玉击鼓退金兵,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无一不是远赛豪杰的女儿。这红娘子也……”
美妇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可是……姑娘,方才你所说的几位女将,皆是忠君体国之士,而这红娘子可是率众起事犯上作乱之人,岂可与之相提并论?”
她笑睨着芰荷,语中颇带着些挑刺的意味。
“怎么会呢?红娘子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又为其夫痴心一片、生死与共,着实令人佩服!”
芰荷说完这话,只见美妇与她身旁青年男子面上一喜。他梳着四方髻,墨眉星目,雅俊中暗透散漫疏狂,倒与神采英拔的美妇极为相契。
这对夫妇,真是一双璧人,芰荷暗忖着。
右座的一位中年儒生冷笑几声,扬声道:“什么痴心一片、生死与共,笑死人了!”此际说书人正好歇嘴,这儒生的话便自然地落入众人耳中,他们愕异之下,无不倾耳细听。
“从来野史逸闻、民间传奇里讲的都是山大王强抢民女、威逼成亲,这女山大王居然抢了一位举人公子去成亲,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真不知她知不知礼!义!廉!耻!”儒生冷笑道,“李信本以为找到了一个机会得脱红娘子的‘魔掌’,万料不到宋县令想要报复他,即刻向巡抚密报他‘私通贼寇’,将他逮捕下狱。结果呢,弄得李信被逼上梁山,只有当‘流寇’,甚至连名字都改成了‘李岩’,风骨节操俱去,被人们争相唾斥为‘士林之耻’‘衣冠败类’;还害得李岩的原配汤氏苦劝无果,自缢而死。这红娘子,为了一己之利而置对方于不忠不义之地,实是自私自利之极,岂能当得上痴心二字?”儒生见食客们沉默不言,愈是语冷如霜,“再说了,当今天子勤勉爱民,尽心收拾着这样一个烂摊子,又外患不断,甚是艰难,作为百姓却不知抵御外敌,反而处处与朝廷作对,这是安的什么心啊?这也当得起侠义之说?”
饶是芰荷能言善辩,此时却也被这儒生的侃侃之论噎住了喉头,心道:像这样一位“公忠体国”的好人都逼成了“贼寇”,这儒生简直是被那一套“礼义廉耻”的说教给蒙了心,迂腐得可笑!
不过……
想起父亲,想起伯父,芰荷却又自嘲一番:我这是怎么了?为何为李岩鸣不平?他反的,究竟是朝廷!尽管,国朝政治腐朽,病入膏肓……外忧之下,又添内患,不过,倘若国祚不存,山河不固,我们又将如何安生?
芰荷暗嗟不已,无意中瞥见那美妇脸色难看之极,男子大掌覆着她手,满目温慰之意。
难道……芰荷心上一动。
沐堇秋素来冷静,这时却越众而出,朗声道:“此言差矣!鄙人曾听闻当初李公子被陷害入狱,县城中的百姓感念其恩德,里应外合,一举便攻破了县城,救他出狱。那宋县令在事变中被百姓乱棍打死,‘重犯具释,仓库一空’。这是何故?再说,李公子号召百姓投靠陆闯王,便即一呼百应。不仅杞县城中衙吏百姓轰然相随,就连合城百姓都云集响应。敢问足下,这般英杰都当不得‘侠义’二字,那请问什么叫做‘侠义’?这个天下,已朽败如百年腐木,不经浴火,如何重生?”
他说到动容处,眉如峭刻,威仪凛肃,逼得身周之人尽皆倒吸一口气——这些话,是他们敢想却不敢说的!
那儒生讷讷不言,久之,一个食客终于按捺不住,大呼一声好,随后,喝彩声此起彼落,经久不绝。
云淡风轻,温和少言,这是芰荷所认识的沐堇秋,像现在这样踔厉风发是不曾见的,芰荷心绪复杂,望着他侧颜,竟一时痴了。
“我脸上……有脏东西么?”沐堇秋对邻座夫妇微一躬身便即坐下,却见芰荷痴望于他,笑问。
他难得一见的灼灼目光,似能烧穿她心迹,她摇了摇头,颊上已飞出粉霞。
沐安见状笑叹:“‘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只不知‘鄂君’知与不知。”
沐堇秋恍若未闻,深深望她一眼,低头道:“吃饭吧。”
沐安咧开嘴来,嘿嘿一笑,忙扒了一口饭;沐平却黑了一张脸,余光却扫向芰荷握着筷子那微微颤抖的手。
第二天一早,沐安在酒楼候着,而沐平则伴同沐堇秋和芰荷到广文苑谈生意。原以为还有一番波折,未料广文苑的掌柜冯永陪着笑脸,说伙计不懂世情,主动提出赔偿之说。
掌柜这前后态度的区别自然令人奇怪,但沐堇秋心念兴州那档子事,也没多想,便爽快应了。沐平押送货船,先回胤州,沐堇秋、芰荷便携沐安等人一同顺江向兴州方向而去。
红日当空,舟行江上,芰荷突生倦意,便趴在榻上小憩。沐堇秋静坐舱外俯看粼粼波光。清风宕开珠帘,如鸣佩环。他一抬眸,只见芰荷薄衾委地,睡得憨憨的,犹豫片刻,迈进舱内,正拾起薄衾,却听她嘤咛一声,口出谵语:“秋……堇秋……喜欢……我……你……”
他呆立在旁,凝着她眉梢红痣,手心沁汗。
他不是傻子,她的纯澈心意他不是不知,可她的痴痴梦呓却还是惊了他。他曾烈烈燃过的痴心,已成劫灰,哪里还禁得住再次燃烧?
“二公子,快跑!”
“二公子……”
他正自嘲着,忽有惨嗥声破空而来,依稀是沐平和沐安的声音。
接踵而来的,是“轰”的一声响,炽浪訇然。
他蓦地警觉,一掌劈醒芰荷。芰荷吃痛醒来时已浸在江中,被他拖拽着泅游。只听得他说“有贼人”,浑身一个机灵。
身后是嗷嗷惨呼,火光滔天,映红半江,可想画舫中不及逃出的人情状如何。
沐堇秋极擅凫水,但搂着她,也颇费力,身后风声大作,利箭嗖嗖,芰荷仓促间快语道:“我会武功!”
“好!”
泼!
沐堇秋运气丹田,破水腾空,芰荷亦运气提劲,借水踮行,竖耳凛惕。
二人身如云雀,轻灵无比,提纵起落,一径闪避隔水攒来的密密袖箭,眼见丛林将至,沐堇秋便低吼一声,用尽全力,揽她一跃,跳将过去。
甫一着地,一个拔剑出鞘一个亮刀临怀,芰荷欲往密林深处奔去,沐堇秋却简洁命道:“树少的地方!”
林荫稀疏,透出日影,“腾”一声晃来一叠黑影。如遽临隆冬,锐寒啸音裹挟光影,飞雪扑面打来,芰荷但觉眼前上下骤然一白,待得她辨明那是凌乱刀花,森寒杀气已当头袭来。
蒙头蒙面,与水面突袭者装束同出,沐堇秋思量着芰荷没有长剑,便护她身侧,一柄长剑流星般搅开剑影刀光。
他振臂跃身,使出家传的漫天花雨剑法,震出劲悍的剑风,芒刺人心,黑衣人一时辨不清真身所在,攻势迫缓。
沐堇秋这套漫天花雨剑法是由祖上沐青平创立的,其剑鞘以青铜铸成,硬朗古朴,剑身却弃用玄铁一类密实的铸铁,于精金中掺杂着少许软银,再淬以特制的荧光粉,剑身白如冰雪,薄如蝉翼,坚而不硬,软中带韧。这花雨剑只有两把传了下来,因沐堇楠好修硬功,沐啸乾便将这漫天花雨剑法和一双佩剑传给了沐堇秋和沐堇熙。
花雨剑原就轻盈万端,使剑诀窍全在“轻”“快”二字,否则断难幻出万道剑芒,震慑对手心魄。但见沐堇秋身如碧空惊鸿,快如沧海蛟龙,那袭色泽有如捣碎月色而凝的白袍已然没了柔芒,反倒自那柔韧腕力不断翻飞、开纵出灼灼厉光,飚射而出。
花雨剑屈之韧回,纵之铿然。这般浩漾真力大炽光影,逼得对方骇异不已,连连后退。芰荷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女子,俯了身子,使柳叶刀直击对敌因缠斗而失却防备的腋下。
哧!
一人闪避不及,应声呼痛,狼狈退后,血流如注,立马昏厥。
哦,原来这里果然是你的罩门!芰荷心下得意,如法炮制,与沐堇秋各逞长刃短刀之能,配合默契。
余下四人既要躲开破空剑芒,又要避开低身短剑,吃力非常。只能以快打快,免被刺伤。但听得兵刃相交叮当不绝,忽听一人惨呼,立仆在地,罩门又中短刀。沐堇秋诡然一笑,剑气一震,“噗”的一声,好似骨裂,此人立时气绝。
三人大骇,一转瞬,主意又生:一人稳扎马步,一人纵跃其上,再一人高踞而立。方阵既成,下位之人硬承重力,稳步奔来。
沐堇秋微微一愣,便即明白三人所图——自己的剑法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能横向幻出剑芒让敌方难以明晓真身所在而无从下手,而今这三人并作一体,便有了高中低三处进逼之势,如此一来,优势几丧!
沐堇秋二人互换眼色,花雨剑当空疾画圆弧,气圈甫定,沐堇秋振腕跃出,势出雷霆。顶上那人只觉剑气凌人,正待拼力相击,未料,沐堇秋陡沉直下,衣袂翻飞间,一个疾风扫浪腿,电掣之间已踢飞中位对敌;与此同时,芰荷眉刀烈芒贯日,飚出清啸之声,上位失重男子闪避不得,中刀而死。
只在一瞬,一人死,二人瘫,先前受创那人血流不止,死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