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堇秋飞扑过去,结果了眼前一个黑衣人,正欲问讯活口,却不妨他咬碎匿于齿间的毒丸,登时气毙。
哧!
脑后逆风突起,如鹰搏兔。
沐堇秋正探看黑衣人,心下一骇,亟亟侧身,温软身子猛然撞来,但闻“噗”的一声闷响,袖箭毫不留情的射入芰荷背心。
“啊!”
她痛呼出声,沐堇秋被撞得一个踉跄,挣扎而起,一面挥剑来绞箭,一面前来搀她。芰荷一张秀脸立时苍白无华,翠黛深蹙,紫唇抖颤,紫纱半臂衫血色猩红,漫晕艳色妖花,骇人心魄。
“有毒!堇秋!”言讫,芰荷神思全溃,立时昏死过去。
沐堇秋绞开几十枚袖箭,但四个黑衣人已然逼近,各握重刃,却未立时逼来。
箭上有毒,自己带芰荷作战,只会让毒血蔓延得更快,沐堇秋心里掂掇一番,便只挽着剑花御防,冷声问:“原因?”
“仇?”
“钱?”
问话间,沐堇秋心思轮转,暗自蕴力,真气正湃涌上来,但闻一人命道:“杀!”
声如峭裂,巉岩滚鹰!
四人得令举刀,唰唰砍来。
沐堇秋甫一交战,便暗道不好——使刀人武力远胜先前五人。刀法沉猛,大开大阖,变化虽然不多,威力却难小觑。发号施令那人挥刀更有盘龙入海之势,催动回旋巨力,似要将他的花雨剑卷收了去。
一剑四刀相击,沐堇秋渐觉吃力。
此际,一缕日光适好透过叶缝,投了过来,他心下暗喜,忙振剑纳光。不过须臾,剑身幽光大作,剑气萧萧,一如冷月清峻摄魄,又似毒日光华灼目。配上沐堇秋凌厉多变的招式,威力大增,大有直击霄汉之势,绞出的剑花清冷飘渺,漫天花雨也似,又如翻飞乱云满眼迷离。
黑衣人相顾骇胆,刀法绵密,唯恐大开大阖的刀径让他钻了空子。铿铿然间,双方竟不相上下。
明攻不成,自然暗取,芰荷便成了黑衣人的目标。
沐堇秋自是洞悉此招,左手疾抄起芰荷身子,右手腕力亟振,真气如虹,奈何环着昏死之人,又要以一敌四,加之先前精力大耗,铁铸的身子也难撑。
这几人先前踏水追击,不擅轻功,自己若放下芰荷,以轻功遁形而去,绝非难事!可……放弃她?不!绝不!
沐堇秋心神一恍,剑招略缓,一柄大刀趁隙横穿幻芒,狠劈过来。闪身再快,臂上亦受一创,珊瑚粒般血珠立泻而下,渲染危险讯号。
刀上无毒,他忍痛振剑,腿力暴起。
剑去流星惊电,腿至疾风扫浪!对敌死伤狼藉,沐堇秋臂上鲜血亦喷涌不息,染红了半只衣袖。臂痛如受凌迟,一个趔趄半跪于地。挣扎间却难爬起,沐堇秋不由暗痛:今日竟要命毙于此!
带头的黑衣人心下大喜,“呔”一声正欲劈刀而去,却闻耳后锐风索命,趋避间绿色暗器已自蒙面黑巾剐过。
哧!
黑巾断开,翻出几分皮肉崩裂的刺痛。
暗器去势不减,破空戟指近前矮树,树干受这一击,树叶沙沙作响,筛落一地婆娑。
等等,树叶……树叶!
待他定魂一瞥,才知这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余势未消,叶柄却全然不见,料已隧入树径。
素知湖上密传着树叶杀人的绝技,却未料得今日在这里遇上了会使这等绝技的强手。
沐堇秋护在芰荷身侧,回眸处听得英爽娇笑,红衣女子厉声呼喝:“死鞑子!你好大的胆子啊,竟敢在我汉境伤人!”
“你……你如何得知?”黑衣人紧握刀柄,再退一步。
黑纱垂耳,方脸沟壑纵横,蒙头黑巾虽罩在头上,油黑可鉴的辫子也松散下来。黑衣人摸了一把,怒哼一声,索性扯了黑头巾,凌厉精芒迸出眼底:“那又如何?你能奈我何?”
红衣女子笑望身后缓缓踱来的男子,把玩着手中一枚树叶,娇笑道:“相公,你看,有人明明有敬酒却不想吃,却想着再尝尝这飞叶的滋味!”
男子长身玉立,沐堇秋无声一笑:一番解围,倒是结了善缘,红娘子果然厉害,李岩也闲淡得紧!
但这不是称谢之时,沐堇秋寒声道:“解药!”
红娘子攫住黑衣人隔空抛来的药瓶,验明无误,遂对沐堇秋点头。
“放他走!”
红娘子面有惑色,待黑衣人走后,沐堇秋淡淡笑道:“受过我的花雨剑,一见血口便会沉淀下终生难以洗净的幽幽荧光,他逃不掉的!”
饶是在困厄中,他仍临危不乱心细如尘,李岩更看出他有“放长线钓大鱼”之意,不由暗赞一声。
红娘子替芰荷拔箭,立时血出如浆,沐堇秋颇为不忍,但见红娘子封住她穴道,要替她解服敷药,他忙与李岩背过身子走开几步。
原来,李岩和红娘子原来兴州办事,未想途经桃源镇,竟逢上了那么一场说书,实在难堪。且不必说红娘子恼恨非常,就是李岩自己,因总觉愧对亡妻,虽平日里在红娘子面前表现得毫无芥蒂,但听旁人如此责难,心里也气怒已极。未料得沐堇秋的一席仗义执言不仅替他二人解了围,还让李岩坚定了信念。
这片树林是去兴州必经之所,夫妇二人正在林间歇脚,却瞅见几个黑衣人鬼祟前行,好奇之下,远缀其后,这才救了沐堇秋二人。
沐堇秋裹了伤臂,感激道:“大恩不言谢,未知阁下尊姓大名?”
“李岩。那是我夫人,红儿。”
“原来你就是那尊贤礼士,除暴恤民的李岩李公子,久仰!”沐堇秋忙一抱拳,“在下沐堇秋,表字枫碧。”
“哦?白云庄的沐二公子?李岩微微一怔,又是一喜,”居然在此处遇上贵人了!早闻沐二公子抱玉握珠,才望高雅又富而好礼,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
“惭愧……”沐堇秋微微一笑,倒也不很吃惊,在如斯乱世,富埒王侯的白云庄想不出名也难。
四人就近寻了客栈住下,沐堇秋担心芰荷伤势,送走大夫后便守在身侧,寸步不离。
芰荷伏在床榻,沉沉睡着,状极安详。想到她先前的舍身相救,沐堇秋望定她霜白小脸,眼里升起朦胧水汽。
心绪丛生中,低喟一声,攥在手中的精巧香囊像是待藏的利剑,不知放哪儿才好,很是棘手。
这是先前红娘子替她换下血衣后放在桌上的,却不知装的什么。他自不喜窥人私隐,即或是从前夏盈盈摹写的字帖,也少有翻阅。可……奇怪的是,先前的那刻,他似受邪魔蛊惑,竟没抵住好奇心,鬼使神差地拉开了香囊上的活扣。
那时,她在床榻上忽然痛吟一声,沐堇秋心里一惊,颇觉做贼心虚。香囊滑落指缝滑落,悄然跌地,如一湾清江之上泊了红枫。
月华般的质地,是因这素纨绣,出自白云庄辖下的织锦坊,殷红印记刺人欲盲,窒人胸臆——眼前所见分明是那日他给她包扎所用的白绢。
劲骨丰肌的小楷,傍着就那血色而绣的红枫,在沐堇秋眼前徐徐展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沐堇秋生于秋末,加冠时,其父予他表字“枫碧”。前不久,她曾问他,为何不叫“丹枫”,他却笑道:“‘枫碧’特别嘛。”
她撇撇嘴,俏然一笑,道:“初听时,还以为是‘枫陛’呢!‘恩衔枫陛渥,策向桂渊弘’,啧,这不是皇帝命么?”
彼时,他怔了一下,不由对她机巧玲珑佩服得紧,可她现下……
芰荷!你这个傻女子,竟是这般心思……人说“琉璃易碎人空老,阑珊难觅梦未销”,如我与盈盈,当年倾尽心力相爱,却未料她竟暴毙而亡,碧落黄泉空留遗恨。果真情深难寿!我心境哀毁,根本不想再涉情事,虽然……我承认,对你……我真的动了心……可我一直在躲……经此一事,我却想明白了很多事……苍茫人世,我如蜉蝣,今日得你以命相护,我……也不想再拒绝你。男子汉,当为之事何以不为?明日愁来明日挡,为何要杞人忧天辜负韶光?
心里郁结一解,他在香囊上轻轻一吻,似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托红娘子看着芰荷,举步出门。
待沐堇秋回了客栈,芰荷依然昏睡,直至她被天光撩开睡眼。
她秀眸惺忪,却仍瞧见,她脚边的那幅网巾似兜不住一头墨玉长发,发丝在蜷起的臂间逶迤织缕,流光云烟也似,却也折射出头发的主人一夜少眠的倦意。
心知沐堇秋一直在这里守着她,芰荷心内暖融。不忍搅扰他的睡梦,她强忍背心痛楚,悄挪身子,打算给他腾出位置,沐堇秋却蓦地醒了。
他撑起身子,眼饧之间,亦见芰荷一副长颦减翠,瘦绿消红之态,不由喜中含忧,道:“你醒了?”
沐堇秋将红娘子相救一事简单一提,芰荷笑道:“你是不是昨日就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他笑而不语,不置可否,递过香囊,道:“你的。”
芰荷心里一慌,面上一烫,看在沐堇秋眼里却是粉腮嫣润,一扫先前苍白无华之色。
“谢谢。”芰荷顿觉脉息大乱,心内有如狼奔豸突,她忙一把夺过香囊,要往怀里塞去。
“不打开看看么?”
他睡意全无,看起来更是意态优雅。芰荷看得有些神痴,红着脸轻解香囊。自己题字之旁,多了两行行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字字契入心间,温柔深溺,芰荷眼底一酸,粉泪已碎。只听得沐堇秋轻声问道:“为何要帮我挡箭?”
“你对我有一饭之恩,我自是要回报你了,还能为什么?”
他蹙了眉,嗔道:“你敢写,就不敢认么?”
芰荷抬眼一望,见他眸心幽深,一圈圈涟漪却渐次荡开,不敢逼视,正要低首,却被他颤栗的手轻揽入怀:“我要你说……为什么……”
“我……因为……我……”芰荷身子轻颤着,一时被他身上的青木淡香熏得心旌欲醉,堇秋,他……他居然抱我了,不管了,什么矜持,见鬼去吧,豁出去大不了就是被拒绝,“我喜欢你……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我要你活着……我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沐堇秋眉眼贮满笑意,这番话亲自从她嘴里说出来,远比自己先前所想的更为动人。
“傻丫头!”他笑了笑,手臂起落间,芰荷垂在脑后有些凌乱的乌发已被他用紫玉簪绾起。这是他先前在市集买来的。
猛觉颈后凉意悠悠,芰荷又喜又疑,嗫嚅道:“什么意思?”
“我现在才知道,我比你更傻……我是一个懦夫……”悔痛心绪如浊酒呛喉,强将苦涩吞入腹中,他抖声道,“若你有事……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他热泪决堤,烫在面上,灼得芰荷说不出话来,但听得耳鬓有人音色磁沉,梵音般清朗:“若你还愿意,今后,我愿是那个替你绾发描眉的人……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除了重复,芰荷不知该如何畅快地表达自己的喜悦:天哪!幸福竟来得这么突然!